在车厢里,借着黎明时暗淡的光线,人们互相好奇地打量着。
里面最好的位置上,卢瓦佐(法语中这个名字的发音和“鸟”相同。)先生和他的太太面对面地坐着打盹,他们是大桥街的葡萄酒批发商。
卢瓦佐从前在一个老板手下当店员,老板做生意破了产,他就把店铺买了下来,并且发了财。他以非常便宜的价格向乡下的零售商出售劣质葡萄酒,在熟人和朋友之中被认为是一个狡猾的骗子,一个诡计多端而又快快活活的。真正的诺曼底人。
他作为骗子的名声是如此根深蒂固,所以本地的一位善写寓言和谣曲。文笔细腻辛辣的图奈尔先生,在省政府的一次晚会上看到太太们有点精神不振,便建议她们玩“鸟飞”(法语里的“飞翔”和“偷窃”是同一个词,所以“鸟飞”也可以理解为“卢瓦佐偷窃”,是双关语。)的游戏。这个词本身飞遍了省长的客厅,接着传到了全城的客厅里,使全省的人在一个月里都笑得合不拢嘴。
卢瓦佐出名还因为他爱开各种各样的玩笑,说善意的或恶意的笑话,所以谁提起他来都会立刻加上一句:“这个卢瓦佐,真是个活宝。”
他身材矮小,挺着一个球形的肚子,脸色发红,留着花白的颊髯。
他的妻子高大健壮。坚定果断,说话声音响亮,办事干脆利索。他用快活的说笑来活跃店铺的气氛,她则是店铺的秩序和算计的象征。
坐在他们旁边的是更为可敬的卡雷—拉马东先生。他属于一个更高的等级,在棉纺织业里是个重要人物,拥有三个纺织厂,还是四级“荣誉勋位”获得者和省议会议员。在整个帝国时期(指法兰西第二帝国(1852—1870)。),他都是善意的反对派的领袖。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他这样做只有一个目的:当他归附曾优雅地抨击过的事业时能有更高的身价。卡雷—拉马东太太比她的丈夫年轻得多,对派驻鲁昂的出身名门的军官们来说一向是个安慰。
她坐在丈夫对面,娇小。可爱。漂亮,蜷缩在皮大衣里,用忧伤的目光注视着破旧的车厢。
她的旁边是于贝尔。德。布雷维尔伯爵夫妇,他们的姓是诺曼底最古老。最高贵的姓氏之一。伯爵是位身材高大的老绅士。他尽力利用穿着打扮的技巧,来突出他与国王亨利四世的相似之处。按照一个使他的家族感到光荣的传说,国王曾使布雷维尔家的一位太太怀了孕,她的丈夫则因此成了伯爵和省长。
作为卡雷—拉马东先生在省议会里的同僚,于贝尔伯爵代表省里的奥尔良派。他和南特一个小船主的女儿的婚姻故事始终神秘莫测。不过,由于伯爵夫人很有气派,待人接物恰到好处,人们甚至认为她被路易—菲力普(1830至1848年的法国国王。)的一个儿子爱过,因此整个贵族阶层对她都热情相待。她的沙龙在本地也首屈一指,只有它还保持着往昔的文雅,所以要想进入其中颇不容易。
布雷维尔夫妇的财产都是不动产,据说年收入达50万法郎。
这六位是车里的主要人物,属于富裕。泰然和强大的社会阶层,是上流社会中信仰宗教和有道德的。有权力和有教养的人。
这三位太太十分凑巧地坐在一条长凳上,而伯爵夫人的另一边则还有两个修女。她们数着长长的念珠,喃喃地念着天主经和圣母经。年老的那个脸上全是麻子,就像迎面挨了一片霰弹。另一个瘦弱不堪,有一张俊俏但病态的面孔,她的胸部被这种造就殉难者和宗教狂的信仰所吞噬,看起来像是患了肺痨。
在两个修女的对面,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吸引了大家的目光。
男人是人所共知的民主主义者科尔尼德,对体面的人来说是个危险人物。20年来,他的红棕色的胡子碰过所有民主主义的咖啡店里的啤酒杯。他的父亲从前是糖果商,曾留给他一笔相当可观的遗产。他和兄弟及朋友们把这份遗产吃光之后,他就性急地等着共和国的到来,以便最终获得与他为革命喝掉的那么多啤酒相称的地位。9月4日,也许是有人和他开了个玩笑,他就自以为被任命当了省长。可是当他想上任的时候,办公室的侍役们却不承认他,当时只有他们是主人,他只得退了出来。尽管如此,他也是个非常善良的小伙子,对人无害又乐于效劳,因此以无与伦比的热情组织本地的防务。他让人在平原上挖了一些坑,把附近树林里的小树都砍倒,在所有的大路上布满了陷阱。他对自己的准备工作很满意,所以在敌人临近时就立刻回到城里。现在他认为到勒阿弗尔去更加有益,因为那里就会需要新的防御工事了。
女人是一个妓女,因为过早发胖而出了名,并且得到了“羊脂球”这个外号。她身材矮小,到处都圆滚滚的,胖得要命,连手指上的肉也被指节勒得很紧,像一串串短香肠,富于光泽的皮肤紧绷绷的,上衣里面高耸着硕大无朋的胸脯。然而她始终诱人和很受欢迎,是那样的鲜艳悦目。她的脸蛋像一个红红的苹果,像一朵含苞欲放的牡丹,上面睁着一双极美的黑眼睛,又长又密的睫毛为它们蒙上了一层阴影。下面是一张为亲吻而生的迷人而又湿润的小嘴,长着光亮细小的牙齿。
听说她还有一些无法评价的优点。
她刚被人认出来,那些正派女人便交头接耳起来,“娼妓”。“国家的耻辱”之类的低语清晰可闻,使她抬起了头。她用充满挑衅和无所畏惧的目光扫视着两旁的人,车里立刻鸦雀无声,人人都垂下了眼睛,只有卢瓦佐除外,在神色亢奋地窥视着她。
可是三位太太不久又交谈起来,有这个妓女在场,她们立刻成了朋友,几乎亲密无间。在她们看来,面对这个无耻地出卖肉体的女人,她们应该摆出做妻子的尊严,因为合法的爱情对自由的爱情总是嗤之以鼻的。
三个男人也同样如此,一见到科尔尼德,一种保守者的本能就使他们互相接近,并且以某种蔑视穷人的口气谈论着金钱。于贝尔伯爵说着普鲁士人使他遭受的损害,牲畜被盗和无法收获将给他造成的损失,他以拥有千百万财产的大领主的口气说得满不在乎,因为这些灾难对他的影响不过一年半载。卡雷—拉马东先生在棉纺织业里受过严重打击,因而有所提防,已把六万法郎汇到英国以备不时之需。至于卢瓦佐,他已把地窖里剩余的劣质酒都设法卖给了法国军需处,这样国家就欠了他一大笔钱,他一心指望在勒阿弗尔把这笔钱拿到手。
三个人互相交换着迅速而友好的目光。尽管身份不同,但是由于金钱的关系,他们感到已成了兄弟,都属于由有钱人。把手伸进裤袋弄得金币叮当作响的人所组成的大共济会(共济会是从前某些国家里宣传博爱的秘密团体。)。
车子走得极慢,到上午十点钟才走了不足四法里。男人们三次下车步行上坡。大家开始担心起来,因为原定在托特吃午饭,现在看来半夜之前不可能到达。每个人都在窥视着,看路边有没有一个小酒馆,马车却陷进一个雪坑里,费了两个钟头才把它拉出来。
食欲越来越旺盛,弄得大家心烦意乱,可是看不到一家小饭店。一个酒商,普鲁士人的临近和饥饿的法军在这里经过,已经把各行各业的人都吓跑了。
先生们跑到路边的农庄里去找食物,却连面包都找不到,因为士兵们没什么吃的就会把发现的东西抢走,所以心存疑虑的农民把储备的食品都藏起来了。
大约下午1点钟,卢瓦佐声称他感到胃里实在饿得受不了。大家都像他一样早就饥肠辘辘,对吃东西的需要越来越强烈,所以连谈话的兴致都没有了。
不时有个人打呵欠,另一个人几乎立刻受到传染,于是每个人都轮流打起呵欠来。每个人的性格。教养和社会地位不同,因此有的放开喉咙张大嘴巴,有的比较节制,同时马上用手遮住往外冒热气的口腔。
羊脂球几次弯下腰去,似乎在衬裙下面寻找什么东西。她犹豫片刻,看了看两旁的人,又若无其事地直起腰来。那些人都面色苍白,一脸苦相。卢瓦佐保证他愿意出一千法郎买一只肘子。他的妻子做了一个表示反对的手势,接着就不响了。她听到浪费金钱总要心痛,以至于连与钱有关的笑话也听不懂了。“实际上我是不大舒服,”伯爵说,“我怎么没想到要带些食品呢?”每个人都这样责备自己。
不过,科尔尼德却带着满满一葫芦朗姆酒。他请大家喝,别人都冷冰冰地拒绝了,只有卢瓦佐喝了两口。他在送还葫芦的时候表示感谢:“酒还是不错的,喝了暖和,还能聊以充饥。”他喝酒之后心情愉快,便提议像民谣里所唱的小船上那样,吃掉最肥胖的游客。这是影射羊脂球,有教养的人听了很不舒服。大家都不搭腔,只有科尔尼德颇为满意。两个修女不再念经,双手笼在宽大的衣袖里。她们一动不动,固执地垂着眼睛,大概正在把上天降给她们的痛苦作为对上天的奉献。
3点钟的时候,车子来到一片望不见尽头的平原当中,连一个村庄都看不见了。羊脂球终于迅速地弯下腰去,从长凳下面拉出了一只大篮子,上面盖着一块洁白的餐巾。
她先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陶瓷小碟子。一只精致的小银杯,然后拿出一个很大的罐子,里面有两只切好的小鸡,鸡上有一层冻汁。大家瞥见篮子里的餐巾下面还有不少好东西,有肉糜。水果。甜食,足够旅行三天之用,根本用不着吃旅馆的饭菜。四个瓶颈从食品包当中露了出来。她拿起一个鸡翅膀,就着一个在诺曼底被称为“摄政时期”的小面包,细嚼慢咽地吃了起来。
所有的目光都盯着她。弥漫的香气使人张大鼻孔,馋涎欲滴,耳朵下面的颌骨在痛苦地痉挛。太太们对这个妓女的蔑视达到了极点,恨不得杀了她,或者把她以及她的酒杯。篮子和食品从车上扔下去,扔到雪地里。
卢瓦佐的眼睛更是始终贪婪地盯着装小鸡的罐子。他说:“好极了,这位太太比我们有先见之明。有些人考虑问题总是十分周到。”她抬起头来对他说:“您想吃点吗,先生?从早晨饿到现在真不好受。”他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我就不客气了,我饿得吃不消了。战争时期嘛,顾不得那么多了,对吧,太太?”他向周围瞟了一眼,又接着说:“像现在这种时候,碰到肯帮忙的人真是太高兴了。”他把手头的一张报纸摊开,以免弄脏裤子,用总是随身带着的一把小折刀的刀尖戳起一只涂满冻汁的鸡腿,用牙齿咬成小块后咀嚼起来。他吃得那样津津有味,使车厢里响起了一片无可奈何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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