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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样配料

  瓦蓝布罗沙公寓虽然名为公寓,实际上并不是什么公寓房子,只不过是两幢合而为一的老式褐色面墙的住宅。底层一边开了一家女式服装店,花花绿绿的围巾和帽子挂得琳琅满目;另一边是个管保不痛的牙科诊所,张贴着一些似是而非的保证,陈列着一些吓人的标本。在这所公寓里,你可以借到租金每周两元的房间,也可以借到租金每周二十元的房间。瓦蓝布罗沙的房客中有速记员、音乐家、经纪人、女店员、卖文为生的作家、美术学生、电话接线员,以及一听到门铃响就扶着栏杆探身张望的诸色人等。

  本文只谈瓦蓝布罗沙的两位房客——这并不是对别人有什么怠慢。

  一天下午六点钟,赫蒂·佩珀回到瓦蓝布罗沙公寓三楼她那个租金每周三块五的后房,她那尖削的鼻子和下巴显得比平时更为冷峻。如果你在一家百货公司干了四年,突然被解雇,钱包里又只有一毛五分钱,嘴脸难免要有点儿悻悻然。

  现在,趁她爬上两层楼梯的工夫,我们简单介绍一下她的身世。

  四年前一天早晨,她同七十五个别的姑娘一起走进那家大百货店,应征内衣部售货员的工作。这支靠工资为生的娘子军,摆成了一个使人眼花缭乱的美人阵。她们头上的金发足够让一百个戈迪瓦夫人①骑马在街上奔驰。

  ①戈迪瓦夫人:十一世纪英国考文垂勋爵利奥弗里克之妻,传说她于一○四○年为了替百姓求免苛税,甘愿正午时在考文垂大街上裸身驰马。但她的头发很长,足以蔽体。

  那个精明强干,目光冷漠,不近人情的秃顶年轻人负责在这批应征者中挑选六名。他有一种窒息感,仿佛要在这片轻纱如云,散发鸡蛋花香的海洋里没顶了。正在这时候,一艘船驶入视线。赫蒂·佩珀站到了他面前,她貌不惊人,巧克力色的头发,绿色的小眼睛带着轻蔑,身穿一套朴素的粗麻布衣服,头上一顶实事求是的帽子,不折不扣地显示了她二十九岁的年华。

  “你行!”秃顶年轻人嚷道,他自己也免遭没顶之灾。赫蒂就这样受雇于大百货店。至于她的工资怎么提升到每周八块钱,那就是赫拉克勒斯、圣女贞德、尤娜、约伯和小红帽的故事的总和②。我不能告诉你,她刚进去时公司给她多少工资。社会上反对这种现象的情绪正在高涨,我可不希望百万富翁的店主们从我所住的廉价公寓的防火梯爬上来,往我的阁楼房间里扔炸弹。

  ②赫拉克勒斯是希腊神话中主神宙斯之子,力大无穷,曾完成十二项功业;圣女贞德是法国历史上的民族英雄;尤娜是英国诗人斯宾塞所著的《仙后》中的人物;约伯是《旧约》中的人物,经受了上帝加于他的种种苦难考验;小红帽是童话里的人物。

  赫蒂被这家大百货店辞退的经过,几乎是她受雇经过的重演,所以也够单调乏味的。

  店里的每个部门都有那么一位无所不知,无所不在,无所不馋的人物,他老是带着一个小本子,系着一条红领带,以“买主”的面目出现。他那个部门的每周靠若干工资(参看活命统计局③公布的数字)活命的姑娘们的命运全捏在他手里。

  ③美国有人口统计局(Bureau of Vital Statistics),作者在vital一字中加了两个字母,使之成为有“食品供应”意思的victual。

  我们说的这位买主是个精明能干,目光冷漠,不近人情的秃顶年轻人。他顺着他那部门的过道走去时,仿佛在轻纱如云,散发着鸡蛋花香的海洋上航行。甜食吃得太多也会腻得发慌。他把赫蒂·佩珀那平凡的容貌,翡翠色的眼睛和巧克力色的头发看作是腻人的美色沙漠中一块喜人的绿洲。在柜台旁边一个僻静的角落里,他在她胳臂肘上三英寸的地方亲热地掐了一把。她扬起并不特别白皙而有力的右手,一巴掌把他打出三英尺远。你现在该明白了,赫蒂·佩珀为什么被大百货店辞退,限三十分钟内走人,而钱包里只有一毛五分钱。

  今天早上报上的物价栏说,肋条牛肉的价格是每磅六分钱(肉店使用的磅秤),赫蒂被大百货店“免职”的那天,价格却是七分半。正因为这样,这篇小说才有可能存在,不然那多余的四分钱本来可以——

  不过世界上所有好故事的情节几乎都有不能自圆其说的地方;所以你也不能对这个故事求全责备。

  赫蒂拿着肋条牛肉,上三楼后面她那每周租金三块五毛钱的房间里去。晚饭吃一顿热腾腾、香喷喷的燉牛肉,夜里好好睡一觉,明天早上她又可以振作精神,去找一个赫拉克勒斯、圣女贞德、尤娜、约伯和小红帽加在一起的工作了。

  她在房间里那个两英尺高,四英尺宽的瓷——嗯——陶器柜里取出搪瓷燉锅,然后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纸袋中寻找土豆和洋葱。翻了半天,她的鼻子和下巴显得更尖削了。

  原来土豆或洋葱都找不到。燉牛肉嘛,光有牛肉怎么行?做牡蛎汤可以不用牡蛎,甲鱼汤可以不用甲鱼,咖啡蛋糕可以不用咖啡,但是没有土豆洋葱就燉不成牛肉。

  话得说回来,遇到紧急情况,光有肋条牛肉也能使一扇普通的松木门板象赌场的熟铁大门那样,足以抵挡饿狼侵入。加点盐和胡椒面,再加一匙面粉(先用一点凉水调匀),也能凑合——虽然没有纽堡式龙虾那么鲜美,也没有教堂节日的炸面饼圈那么丰盛;但也能凑合着吃。

  赫蒂拿着燉锅到三楼过道后面去。根据瓦蓝布罗沙公寓的广告,那里应该有自来水。你、我和水表都知道,水来得很不痛快;但那是技术问题,且不去管它。那里还有一个水槽,自己料理家务的房客们时常在那儿倒咖啡渣子,互相瞅瞅身上的晨衣。

  赫蒂看到一个姑娘在水槽旁边洗两个大土豆,一头浓密的金棕色头发颇有艺术气息,眼神哀怨。赫蒂象任何人一样,不需要别具慧眼就能洞察瓦蓝布罗沙公寓的秘密。各人身上的晨衣就是她的百科全书,她的《名人轶事录》,她的有关来往房客的新闻交换所。从洗土豆姑娘那件嫩绿色镶边,淡玫瑰红的晨衣上,赫蒂早已知道她是住在屋顶房间——那些人喜欢称它为“画室”——的袖珍画画家。赫蒂心里并不十分清楚袖珍画是什么;但她敢肯定绝对不会是房屋;因为粉刷房屋的人,尽管穿着斑斑点点的工作服,在街上扛着梯子老是杵到你脸上,谁都知道他们在家里却是大吃大喝,阔气得很。

  那姑娘相当瘦小,她摆弄土豆的模样就象是没结过婚的老光棍在摆弄一个刚出牙齿的小娃娃。她右手抓住一把用钝的鞋匠刀,在削一个土豆的皮。

  赫蒂象是那些见面熟的人似的,一本正经地上前同她搭话。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管闲事,不过你拿土豆削皮,丢得就太多了。这些是百慕大的新土豆。你应当刮。我刮给你看。”

  她拿过土豆和刀,开始示范。

  “哦,谢谢你。”艺术家低声说。“我不懂。这么厚的皮扔了确实可惜;太浪费了。不过我一直以为土豆是要削皮的。在用土豆充饥的时候,连土豆皮也得算计算计。”

  “喂,小妹妹,”赫蒂停住手说,“你也很困难,是吗?”

  袖珍画画家面有饥色地笑笑。

  “我想可以这么说吧。艺术——或者我所理解的艺术——现下仿佛不吃香了。今晚我只有这两个土豆当晚饭。不过把它们煮得热乎乎的,加点黄油和盐也不坏。”

  “小妹妹,”赫蒂说,一丝微笑使她冷峻的脸色和缓了一些。“命运把你我联系在一起了。我目前也不顺心;不过我房间里有一块象叭儿狗那么大小的牛肉。我想尽法子找几个土豆,就差没有祷告。不如把你我两人的供应部门合并,燉它一锅。可以在我的房间里燉。假如能弄到一个洋葱加进去就好啦!喂,小妹妹,你会不会有几枚分币滑进去冬的海豹皮大衣的夹层里?我可以下楼到街角上老裘塞比的摊子那儿去买一个。没有洋葱的燉牛肉比没有糖果的招待会更差劲。”

  “你叫我塞西莉亚好啦。”艺术家说。“不;三天前我就一分钱不剩了。”

  “那我们只好把应该加进去的洋葱剔除了。”赫蒂说。“我本来可以向女看门人要一个,但是我还不希望他们知道目前我到处奔波在找工作。但愿我们有个洋葱就好啦。”

  她们两人在女店员的房间里开始准备晚饭。塞西莉亚插不上手,只能坐在长沙发椅上,象小鸽子那样轻声轻气地央求让她干些什么。赫蒂整治好肋条牛肉,放在燉锅里,加了凉水和盐,然后搁在只有一眼的煤气灶上。

  “但愿我们有一个洋葱。”赫蒂一面刮土豆皮,一面说。

  长沙发椅对面的墙上钉着一幅色彩鲜艳的广告画,画的是铁路公司的一条新轮渡,有了它,洛杉矶和纽约市之间的行车时间可以缩短八分之一分钟。

  赫蒂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她偶一回头,只见她的客人正瞅着那幅被理想化了的轮渡乘风破浪图,眼泪簌簌直淌。

  “唷,塞西莉亚,小妹妹,”赫蒂握着刀说,“那幅画难道有这么糟?我不是评论家,不过我认为它多少给这个房间添了一点儿生气。当然啦,绣像画家一眼就能看出它的毛病。你看不顺眼,我可以马上摘掉。我真想求求灶神给我们找个洋葱。”

  但是瘦小的袖珍画画家伏在沙发椅上哭泣起来,她的鼻子顶着粗硬的沙发罩。这分明不是一幅粗劣的石印画触犯了艺术家气质的问题。

  赫蒂明白。她早就承担了她的角色。我们试图描写一个人的某一品质时,我们的词汇有多么贫乏!等到我们描写抽象的事物时,我们简直无所适从。我们叙说的东西越接近自然,我们的理解就越深刻。我们不妨说得形象一些,有些人是“心胸”,有些人是“手”,有些人是“肌肉”,有些人是“脚”,有些人则是扛沉重负担的“背”。

  赫蒂是“肩膀”。她的肩膀瘦削而结实;她活到这么大,人们总是把头靠在上面,不论是隐喻比方还是实际如此;他们把自己的烦恼全留在那里,或者留下一半儿。如果用解剖学的眼光来看生活(这种看法并不比任何别的看法差),她注定是要充当肩膀的。象她这么忠实可靠的锁骨到处都不多。

  赫蒂只有三十三岁,每当年轻美丽的脑袋靠在她肩上寻求安慰时,她都不免感到一丝悲痛。不过她只要朝镜子瞧一眼,悲痛就能立即止住。因此,她朝煤气灶挨着的那面墙上起皱的旧镜子瞥了一眼,把已经煮滚的土豆牛肉燉锅底下的火苗捻低一些,走到长沙发椅前,捧起塞西莉亚的脑袋,搁在权充忏悔室的肩膀上。

  “只管告诉我吧,亲爱的。”她说。“现在我知道让你伤心的不是艺术。你是在轮渡上遇见他的,是吗?说吧,塞西莉亚,小妹妹,告诉你的——你的赫蒂姑姑。”

  但是青春和悲哀首先要舒发过剩的叹息和泪水,才能把浪漫史的扁舟漂送到欢愉海岛间的港湾、紧接着,忏悔者——是忏悔者还是值得赞美的圣火传播者?——贴着忏悔室栅栏似的筋腱,诉说了她那既没有艺术,也没有火光的故事。

  “那只是三天前的事。我从泽西城搭轮渡回来。艺术品商人施伦姆老先生告诉我说,纽瓦克一个富翁找人替他的女儿画一幅袖珍画像。我去他那儿接洽,并把我的部分作品带给他看。当我对他说一幅画的润笔是五十元时,他象鬣狗似地冲着我大笑。他说他买一幅比它大二十倍的蜡笔画也不过八块钱。

  “我身边的钱只够买轮渡票回纽约。当时我觉得连一天都不想活了。我的心思一定流露在脸上,因为我看见他坐在对面的一排椅子上,老是瞅着我,仿佛了解我心思似的。他长得很漂亮,不过,最重要的是,他看上去很善良。当一个人感到厌倦、不幸、或绝望时,善良比什么都重要。

  “我十分苦恼,再也抵挡不住,便站起来,慢慢走出轮渡船舱后门。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很快地翻过栏杆,跳进水里。哦,赫蒂,我的朋友,水真冷,真冷啊!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自己仍旧在瓦蓝布罗沙老地方,宁肯饿着肚子,盼望着,接着,我浑身麻木,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后来我觉得水里另外有个人挨着我,没让我沉下去。原来是他刚才跟着我,也跳进水里来救我。

  “有人朝我们扔来一个白的、大的炸面饼圈似的东西,他让我把它套在腋窝下。轮渡打倒车回来,人们把我们拖上甲板。啊,赫蒂,我想跳水自杀实在是太可耻了;再说,我的头发全披了下来,湿漉漉的,真丢人。

  “几个穿蓝制服的人跑了来;他把他的名片递给他们,我听到他对他们说,他看见我的手提包掉在栏杆外面的边上,我探身去拣,不小心落了水。这时,我想起报上说过,企图自杀的人要坐牢,同企图杀人的人关在一起,我害怕了。

  “轮渡上有几位太太带我到下面的锅炉房去,替我把衣服大致上烘干,帮我把头发梳好。船靠岸时,他又过来,替我雇了一辆马车。他自己浑身都湿透了,但他还哈哈大笑,仿佛觉得这件事挺逗趣的。他央求我把姓名和地址告诉他,可是我不干,我觉得太不好意思了。”

  “你真傻,孩子。”赫蒂和善地说。“等一等,让我先把火捻大。我求老天爷给我们弄个洋葱。”

  “然后他掀了掀帽子,”塞西莉亚接着说,“他说:‘好吧。不管怎么样,我会找到你的。那时候我就会要求救难的权利。’他付了一些钱给马车夫,吩咐他送我到我要去的地方,自己就走了。赫蒂,‘救难’是什么意思?”

  “那是衣料的不用包缝的织边。①”女店员说。“在那个小英雄眼里,你够狼狈的。”

  ①“救难”(salvage)与“织边”(selvage)英文读音相似。

  “已经过了三天,”袖珍画画家叹息说,“他还没有找到我。”

  “宽限一点儿吧。”赫蒂说。“这个城市很大。你想想看,他也许要见过许多在水里浸过,头发披落下来的姑娘,才能辨认出你呢。牛肉燉得不错——可是,唉,有个洋葱该多好!假如我手头有蒜,我甚至愿意搁一瓣蒜在里面。”

  牛肉和土豆滚得正欢,散发出一股令人垂涎的香味,可是其中还缺些什么,在口味上留下一种饥饿的感觉,和对某种应有而没有的配料的萦绕不去、耿耿于怀的欲望。

  “我几乎在那条可怕的河里淹死。”塞西莉亚打了个寒战说。

  “水应当再多些,”赫蒂说,“我指的是嫩牛肉。我去水槽那儿弄一点来。”

  “真香。”艺术家说。

  “那条肮脏的老北江吗?”赫蒂反对说。“我闻起来觉得象是肥皂厂和湿毛猎狗的气味——哦,你指的是燉牛肉。唉,我真希望能加个洋葱。他看上去象是有钱人吗?”

  “他看上去首先是很善良。”塞西莉亚说。“我敢说他一定有钱;但那关系不大。他掏出皮夹付马车钱的时候,不由你不注意到里面有成千成万的钱。我上了马车后,看到他坐私家汽车离开轮渡码头;司机把自己的熊皮大衣给他披上,因为他浑身湿透了。那只是三天以前的事。”

  “真是傻瓜!”赫蒂简慢地说。

  “哦,司机身上不湿。”塞西莉亚轻声说。“他很利索地把车开走了。”

  “我是说你,”赫蒂说,“说你不把地址告诉他。”

  “我从来不把地址告诉司机的。”塞西莉亚高傲地说。

  “但愿我们有一个就好啦。”赫蒂郁郁不乐地说。

  “要来干吗?”

  “当然是燉肉——哦,我指的是要一个洋葱。”

  赫蒂拿起一个水罐,到过道尽头水槽那儿去。

  她走到楼梯口时,一个年轻人正从楼上下来。他衣著很讲究,但是脸色苍白憔悴。由于某种身体上或精神上的痛苦,他目光无神。他手上拿着一个洋葱——一个浅红色,光滑,壮实,发亮的洋葱,足有九毛八分钱的闹钟那么大。

  赫蒂停住脚步。年轻人也站住了。女店员的神色和姿态带有赫拉克勒斯、圣女贞德和尤娜的意味——她把约伯和小红帽的角色撂在一边。年轻人停在楼梯口,心神不定地咳嗽起来。他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受到阻拦、攻打、袭击、敲诈、勒索、征收、乞讨和威吓,虽然他说不清楚原因。造成这种感觉的是赫蒂的眼神。他在赫蒂的眼睛里仿佛看到桅顶升起了一面海盗旗,一名水手用牙齿咬住匕首,矫健地爬上绳梯,把旗钉在那里。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正是他携带的货色几乎害得他不经谈判就被轰沉。

  “对不起,”赫蒂在她那稀醋酸般的声调所允许的范围内尽量甜言蜜语地说,“你那个洋葱是不是在楼梯上拣到的?我的纸袋上有个窟窿;我正出来找呢。”

  年轻人咳了半分钟。这段时间也许给了他维护自己财产的勇气。他贪婪地抓住他那辛辣的宝贝,抖擞精神,面对那个凶狠的拦路抢劫的人。

  “不,”他嘶哑地说,“我不是在楼梯上拣的。是住在顶楼的杰克·贝文斯给我的。你不信,可以去问他。我在这儿等着。”

  “我知道贝文斯。”赫蒂乖戾地说。“他写书、写文章专卖给收破烂的。邮递员给他送厚厚的退稿邮件时老是取笑他,整个公寓都听得到。喂——你住在瓦蓝布罗沙公寓吗?”

  “我不住这儿。”年轻人说。“有时候我来找贝文斯。他是我的朋友。我住在西头,离这儿有两个街口。”

  “你拿那个洋葱打算干什么?——请问?”赫蒂说。

  “我打算吃它。”

  “生吃?”

  “不错;到家就吃。”

  “你难道没有别的东西搭配在一起吃?”

  年轻人考虑了片刻。

  “没有,”他坦白说,“我住处没有任何可吃的东西啦。我想老杰克自己也没有什么吃的。他不愿意放弃,被我磨得没办法,才给了我。”

  “老弟,”赫蒂用她那双洞察世故的眼睛盯着他,一个瘦削而给人深刻印象的手指按着他袖管说,“你也碰到了不如意的事情,是吗?”

  “不如意的事可多呢。”洋葱的主人飞快地说。“不过这个洋葱是我的,来路正当。假如你不在意的话,我得走啦。”

  “听着,”赫蒂急得脸色发白说,“生洋葱当饭吃可不怎么样。没有洋葱的燉牛肉也是如此。你既然是杰克·贝文斯的朋友,我想你为人也错不到哪里去。过道尽头我的房间里有一位小姐——我的一个朋友。我们两个都不走运;我们只有牛肉和土豆。这会儿正燉着。但是它没有灵魂,缺了些什么。生活中有些东西天生要互相搭配,互相依附的。一样是粉红色粗布和绿玫瑰贴片装饰,一样是火腿煎鸡蛋,还有一样是爱尔兰人和不走运。再有一样是土豆牛肉和洋葱。再有的话,就是穷光蛋和倒霉鬼。”

  年轻人又发作了一阵咳嗽。他一手把洋葱捂在胸前。

  “一点儿不错;一点儿不错。”他咳停后说。“不过,我刚才说了,我非走不可了,因为——”

  赫蒂紧紧拽住他的袖管。

  “老弟,别学南欧人的样子,吃生洋葱。你凑个份子跟我们一起吃晚饭吧,保你从来没有吃过那么好的燉肉。难道要两位小姐把你打翻了硬拖进去,你才肯赏光同她们一起吃顿饭?不会出岔子的,老弟,放心来吧。”

  年轻人苍白的脸和缓了一些,咧嘴笑了。

  “行,我听你的。”他面露喜色说。“假如我的洋葱可以充当证书的话,我乐意接受邀请。”

  “作证书也成,不过作为配料更好。”赫蒂说。“你先站在门外等一会儿,让我问问我的女朋友有没有反对意见。你得等我出来,别带了介绍信溜掉。”

  赫蒂进了房间,关上门。年轻人等在门外。

  “塞西莉亚,小妹妹,”她尽可能把她尖刻的声调放得柔和一些,“外面有个洋葱头。附带一个年轻人。我已经请他来吃饭了。你不至于反对吧?”

  “哎呀!”塞西莉亚坐坐直,拍拍她那带艺术气息的头发。她朝墙上那幅有轮渡的招贴画忧郁地瞥了一眼。

  “不,”赫蒂说,“不是他。你这会儿面临的是现实生活。我记得你说过你那位英雄朋友有钱有汽车。现在这个是穷光蛋,除了一个洋葱之外没有吃的。但是他谈吐大方,一点儿也不冒失。我看他也是好出身,不过现在落魄了。我把他带进来好不好?我保证他规规矩矩。”

  “赫蒂,亲爱的,”塞西莉亚叹口气说,“我饿坏了。他是王子也好,窃贼也好,又有什么差别?我顾不了这么多。既然他带着吃的东西,就让他进来吧。”

  赫蒂回到过道里。那个有洋葱的人不见了。她的心往下一沉,她的脸除了鼻子和颧骨之外全笼罩在一阵阴霾下面。不多久她又恢复了生气,因为她看到他在过道另一头,身子正探出窗外。她急忙赶过去。他正朝楼下什么人嚷嚷。街上的噪声盖过了她的脚步声。她从他肩后望下去,看到了同他说话的人,听到了他说的话。他从窗口缩回来时,发现她站在面前。

  赫蒂的眼光象两把钢钻似地钻透了他。

  “老实告诉我,”她平静地说,“你那个洋葱是干什么用的?”

  年轻人忍住咳嗽,坚定地面对着她。他的神情象是被惹急了。

  “我打算吃掉它,”他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刚才已经对你说过了。”

  “你家里没有别的可吃吗?”

  “什么都没有。”

  “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这会儿什么都不在干。”

  “那你为什么探出窗外;吩咐底下绿汽车里的司机?”赫蒂的声音十分尖刻。

  年轻人红了脸,无神的眼睛里闪出光亮。

  “因为,夫人,”他声调逐渐加快说,“司机的工资是我付的,汽车是我的——这个葱头也是我的——这个葱头,夫人。”

  他把洋葱在赫蒂鼻子下晃动着。女店员纹丝不动。

  “那你为什么只吃洋葱,”她轻蔑地说,“不吃别的?”

  “我从没有说过不吃别的。”年轻人激烈地反驳说。“我只说我的住处没有什么可吃的东西。我没有开食品店。”

  “那你为什么要吃生洋葱?”赫蒂步步紧逼地追问道。

  “我妈妈,”年轻人说,“总是让我吃个生洋葱来治感冒。请原谅我提起身体不适;不过你也许已经注意到我感冒很厉害。我打算吃了葱头就上床躺着。我不明白我干吗要在这里向你赔不是。”

  “你感冒是怎么得的?”赫蒂起疑说。

  年轻人仿佛激动到了极点。他面前只有两种下台阶的方式——要么是大发雷霆,要么是向这种荒唐的局面屈服。他作了明智的抉择;空荡荡的过道里响起了他那嘶哑的笑声。

  “你这人真有意思。”他说。“你小心仔细,我也不能责怪你。告诉你也不妨。我把身上搞湿,着了凉。前几天我乘轮渡过北江,有个姑娘跳水。当然,我就——”

  赫蒂伸出手去,打断了他的叙说。

  “把洋葱给我。”她说。

  年轻人咬紧牙。

  “把洋葱给我。”她重复了一遍。

  他咧嘴笑了,把洋葱搁在她手里。

  赫蒂露出她不常有的,忧郁的苦笑。她拽住年轻人的胳臂,另一只手指指她的房门。

  “老弟,”她说,“进去吧。你从江里救起的那个小傻瓜在里面等着你呢。进去吧。我给你三分钟的时间,然后我再进屋。土豆在那里等着。进去吧,洋葱。”

  他敲敲门进去了;赫蒂开始在水槽旁边剥洋葱皮,洗洗干净。她灰溜溜地朝窗外灰溜溜的屋顶瞅了一眼,面孔抽搐着,笑容逐渐消失了。

  “提供牛肉的是我们,”她忧郁地自言自语说,“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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