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八点二十分,西行的火车准时在圣罗萨里奥停了站。一个挟着鼓鼓的黑公事包的人下了火车,快步走向镇上的大街。在圣罗萨里奥下车的旅客不止他一个,但他们不是懒洋洋地走进铁路食堂,便是到银元酒店,再不然就同车站上一堆堆的闲人混在一起。
这个挟黑公事包的人的举止没有丝毫迟疑。他身材矮小,但是很结实,浅色的头发剪得很短,修得光光的面孔显得非常果断,鼻子上夹着一副叫人望而生畏的金丝边眼镜。他的气派如果不是代表真正的权势,至少也代表着一种安详而自信的潜在力量。
走过三个街口后,他来到镇上的商业中心。在这里,另一条热闹的街道同大街相交,形成了圣罗萨里奥生活和商业的核心。一个角上是邮政局。另一个角上是鲁宾斯基服装公司。其余两个相对的角上则是镇上的两家银行,第一国民银行和国家畜牧银行。新来的人走进圣罗萨里奥第一国民银行。他跨着轻快的脚步,一直走到襄理的窗口。银行要九点钟才开始营业,工作人员却都到了,各自在做他那部门的准备工作。襄理在翻阅信件时,发觉这个陌生人站在他的窗前。
“银行九点开始营业。”他爱理不理地草率地说。自从圣罗萨里奥按照城市银行的办公时间营业以来,他经常要对一些早来的顾客说这句话。
“我很清楚。”对方说,声调冷淡而干脆。“请你看看我的名片。”
襄理把那张一尘不染的小小的卡片拿进窗口里,看到的是:
国民银行稽核
杰·弗·西·内特尔威克
“哦——呃——请到里面来,呃——内特尔威克先生。您初次来——当然不知道您的身份。请进来吧。”
稽核很快地进入银行神圣的区域,襄理埃德林格先生——一个谨慎而精明的中年人——唠唠叨叨地把他介绍给银行的每一个职员。
“我原以为这几天萨姆·特纳又会来的。”埃德林格先生说。“萨姆来我们这里检查将近有四个年头了。虽然市面比较紧,我想你会发现我们这里很正常。我们手头的钱并不太多,但是抵得住风浪,先生,抵得住风浪。”
“特纳先生和我奉审计官的指示,交换了稽核区域。”稽核果断地、一本正经地说。“他检查我从前的南伊利诺斯和印第安纳的区域。我先查现金。请。”
出纳员佩里·多尔西已经把现金摆在柜台上等稽核来检查。他明知一分钱也不差,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但还是紧张慌忙。银行里每个人都是这样。这个人是如此冷漠而敏捷,无动于衷而难以通融,以至他的存在仿佛就代表着指责。他似乎是一个永远不会犯错误,也不会放过错误的人。
内特尔威克先生先拿起纸币,用敏捷得几乎象是变戏法的手法,点了扎数。接着,他把海绵盘转到面前,蘸湿了手指,一张张地点数。他那瘦削而雪白的手指象音乐家弹钢琴似地跳动着。他把金币哗啦啦地往柜台上一倒,金币从他灵活的指尖掠过大理石柜台面时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当他数到五毛和两毛五分的钱币时,空中全是辅币的声响。他连一毛和五分的辅币都数到了。他随身还带着弹簧秤,把保险库里的每一袋银币都过了秤。他询问多尔西每一笔现金帐的情况——上一天营业转过来的支票、传票——虽然非常客气,可是呆板的态度似乎极其神秘而了不起,害得那个出纳员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连话也说不上了。
这位新来的稽核和萨姆·特纳大不一样。萨姆走进银行时总是高声招呼,请大家抽雪茄,把他在路上听来的新闻告诉大家。他招呼多尔西时总是这么说:“喂,佩里!敢情你还没有卷逃。”特纳检查现金的方式也不同。他只是不耐烦地摸摸一扎扎的钞票,然后到保险库里,踢踢几袋银币,事情就完了。五毛、两毛五和一毛的辅币吗?萨姆·特纳才不去数呢。“别把鸡食拿给我,”他们把辅币搬到他面前时,他会这样说,“我不在农业部干活。”不过特纳是得克萨斯人,是银行总经理的老朋友,从小就认识多尔西。
稽核在数现金的时候,第一国民银行总经理托马斯·皮·金曼少校——大伙都管他叫“汤姆少校”——乘了一匹褐色马拉的轻便马车到了边门口,走了进来。他看到稽核正忙着数钱,便自顾自走到他称之为小“马栏”的围着栅栏的办公桌那儿,开始翻阅信件。
先前,银行里发生了一件小事,即使目光锐利的稽核也没有注意到。当他在现金柜台开始工作时,埃德林格先生朝那个年轻的信差罗伊·威尔森使个眼色,朝前门略微一点头。罗伊心领神会,拿起帽子,把收款簿往腋下一夹,不慌不忙地出去了。一出门口,他转了一圈儿,然后向国家畜牧银行走去。那家银行也准备就绪,开始营业了。不过还没有主顾上门。
“喂,诸位!”罗伊同他们很熟,毫无顾忌地嚷道,“你们赶快准备。第一国民银行里来了一个新稽核,这家伙真了不起。他把佩里的辅币都数遍了,大家被他搞得手忙脚乱。埃德林格招呼我通知你们一声。”
国家畜牧银行总经理巴克利先生——一个结实的,上了年纪的人,活象穿着做礼拜时的好衣服的农场主——在后面的小办公室里听到了罗伊的话,便叫他进去。
“金曼少校有没有去银行?”他问罗伊。
“去了,先生,我出来时他的马车刚到。”罗伊说。
“我请你带一个便条给他。你一回去就交给他本人。”
巴克利先生坐下来写便条。
罗伊回去后把装着便条的信封交给金曼少校。少校看后把便条折好,往坎肩口袋里一塞。他在椅子里往后靠了一会儿,仿佛在苦苦思索,接着站起来,走进保险库。他出来时拿着一只装得鼓鼓囊囊的,老式的皮面票据夹,上面烫金的字样是“贴现票据”。这里面藏着银行应收票据和附属抵押品。少校粗手粗脚地把它全倒在桌子上,开始清理。
这时,内特尔威克已经数完了现金。他的铅笔在一张记数的单子上象燕子似地飞掠着。他打开一个仿佛也是秘密记事册的黑皮夹,迅捷地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转过身,那副闪闪发光的眼镜对着多尔西,镜片后面的眼色好象在说:“你这次没有出毛病,不过——”
“现金全部符合。”稽核简单地说。说罢,他到个人存户记帐员那里,几分钟后,帐页索索直响,借贷对照表到处乱飞。
“你多久才结一次存折?”他突然问道。
“呃——一个月一次。”个人存户记帐员结结巴巴地说,不知道自己会被判几年刑。
“好。”稽核说,又转过身去找一般存户的记帐员,他已经把外地银行的结帐单和对帐单准备好了。一切都没有问题。接着是存款簿的存根。唰唰地翻了一阵子。好。请把透支清单拿来。多谢。哼——唔。没有签署的票据。好。
之后轮到了襄理,平时悠闲的埃德林格先生在他一连串有关周转、未分的红利、银行房地产和股权的问题之下,急得直搓鼻子,擦眼镜。
内特尔威克忽然发觉一个高大的人站到了身边——一个年过六十,粗犷矍铄的老头儿,长着乱蓬蓬的灰白胡子和头发,一双锐利的蓝眼睛即使在稽核那咄咄逼人的眼镜前都不畏缩。
“呃——这位是金曼少校,我们的总经理——呃——这位是内特尔威克先生。”襄理介绍说。
两个类型截然不同的人握手了。一个是拘泥古板,墨守成规,公事公办的世界的标准产物;另一个却比较自由豪放,更接近自然。汤姆·金曼没有受到习俗的任何影响。他当过骡夫、牧人、牧场主、士兵、警官、淘金者和牛贩子。如今他当上了银行总经理,那些草原上牧牛的老伙伴却发现他并没有变化。得克萨斯牛生意最兴旺的时候,他发了财,在圣罗萨里奥开了第一国民银行。尽管他心胸开阔,有时对老朋友慷慨得不够精明,银行业务仍旧蒸蒸日上,因为汤姆·金曼少校非但了解牛,也了解人。近来牛生意疲软,少校的银行是少数几家损失不大的银行之一。
“嗯,”稽核掏出怀表,精神十足地说,“最后要查的是贷款。我们现在就看吧,对不起。”
他检查第一国民银行的速度几乎可以打破纪录——但是象他做任何工作一样,检查得十分彻底。银行的日常工作很有秩序,因而也减轻了他的工作。镇上只剩下另一家银行。他每检查一家银行,便可以向政府领取二十五元。他在半小时内可以解决那些贷款和贴现。那么接下去就可以立刻去检查另一家银行,赶上十一点四十五分的火车到他要去工作的地方,当天只有那一班火车。不然的话,他不得不在这个枯燥的西部小镇过一夜和一个星期天。因此,内特尔威克先生想赶快了事。
“跟我来,先生,”金曼少校说,他那深沉的声音夹杂着南方的拖长的调子和西部的有节奏的鼻音,“我们一起来看吧。银行里谁都不如我更清楚那些票据。有些还没站稳,有些背上还没有烙印,不过兜捕起来时,绝大多数是靠得住的。”
他们两个在总经理的桌子旁边坐下。稽核先以闪电般的速度把那些票据翻了一遍,加了总数,发现完全符合日计表上的贷款数字。然后他挑出几笔数额较大的贷款,仔细询问有关担保人和担保品的情况。新稽核的心思象是一条追踪嗅迹的纯种猎犬,不断地追索搜寻,并且时常出乎意外地扑上去。最后,他把票据推在一边,挑了几张,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面前,一本正经地说了一番枯燥乏味的话。
“先生,你们州里牛生意虽然疲软衰退,我发现你的银行的情况非常好。帐务工作似乎做得很准确及时。过期未收的款项很少,即使坏帐,损失也不大。我建议你收回大笔贷款,以后贷款期限最好不超过六十天或九十天,或者做短期拆借,随时可以收回,等到一般市面好传后再说。现在还有一件事,解决后我的检查就结束了。这里有六张票据,总额是四万元。照上面的说明看来,它们有价值七万元的证券、公债、股票等作为担保。这些担保品应该附在票据一起,但是不在。我想你大概把它们存在保险库或者保险箱里了。请允许我检查一下。”
汤姆少校的浅蓝色的眼睛毫不畏惧地转向稽核。
“不,先生,”他说,声调低沉而坚定,“那些担保品不在保险库也不在保险箱里。是我拿的。它们不在,这件事完全由我个人负责。”
内特尔威克不免有点吃惊。他没有料到竟会发生这种事情。打猎将近尾声时,他发现了一个重要线索。
“啊!”稽核说。他顿了一顿又找补一句:“我可不可以请你说得更明确一些?”
“担保品是我拿的。”少校重复说。“并不是我自己用,而是为了解救一个朋友的困难。请到里面来,先生,我们谈谈。”
他把稽核让进营业室后面的小办公室,关上了门。里面有一张写字台、一张桌子和六把皮面椅子。墙上挂着一只剥制的得克萨斯鹿头,两支鹿角的尖端之间有五英尺阔。鹿头对面的墙上挂着少校在夏伊洛和比卢港①用过的马刀。
①两地均为美国南北战争时的战场。
少校替内特尔威克端了一把椅子,自己坐在窗前,从那里可以望到邮政局和国家畜牧银行的雕花的石灰石前墙。他没有立即开口,内特尔威克觉得也许应该用一个冷冰冰的正式警告来打破这种冷冰冰的僵局。
“你刚才的话,”他说,“既然没有什么补充,你一定了解,这将会引起非常严重的后果。你一定也了解,我的责任将迫使我采取什么措施。我不得不向联邦审计官——”
“我了解,我了解。”汤姆少校挥挥手说。“我经营银行难道不知道国民银行法和它的修正条例吗!履行你的责任好了。我并不向你求情。但是我要谈谈我朋友的事。我希望你听我谈谈鲍勃。”
内特尔威克在椅子上坐定。他当天不能离开圣罗萨里奥了。他得打电报向货币审计员汇报;还得向联邦审计官要求拘捕金曼少校;由于担保品的失踪,他还可能奉命封闭这家银行。稽核以前也查获过违法乱纪的事,这不是头一次。他调查时引起了人们可怕的情绪骚乱。他那公事公办的宁静有一两次几乎受到一丝波动。他见过银行家往往为了一个失误,竟象女人那样跪下来苦苦哀求,求他给他们一个机会,给一小时的宽限。有一个负责人曾经当着他的面在座位上开枪自杀。没有谁能象这个严肃的西部人那样对此泰然自若。内特尔威克至少应该听听他要说的话。稽核把胳臂肘支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托着他那方下巴,等着听取圣罗萨里奥第一国民银行总经理的坦白交代。
“你同一个人交了四十年朋友,”汤姆少校近乎说教似地开始说,“经过水火风土的考验,当你能给他一些小恩惠时,你自然是乐意的。”
(“为他挪用了七万元的担保品。”稽核想道。)
“鲍勃同我一起当过牧牛人,”少校接着说,他说得很慢,字斟句酌,若有所思,仿佛他关心的不是目前的紧要关头,而是以往的旧事,“我们一起在阿利桑那、新墨西哥和加利福尼亚大部分地区踏勘过金矿银矿。我们一起参加了一八六一年的南北战争,只是在不同的部队里。我们一起打过印第安人和马贼;我们在阿利桑那山区的小屋里,被埋在二十英尺深的雪底下,一起挨过几星期饿;大风天气,连闪电都给刮得打不下来时,我们一起赶过牛群——哎,自从我同鲍勃在锚记牧场的烙印营地认识以来,我们经历了一些磨难。那时候,我们不止一次发现,在患难中必须互相帮助。那时候,交朋友必须忠实,并不是要得到什么好处。也许你第二天就需要他支持你,帮你打退一群土人,或者替你在被响尾蛇咬伤的腿上绑止血器,骑上马去搞威士忌。嗯,说到头,这是有来有往的。如果你对待朋友不真心实意,你需要他的时候,你自己也会惭愧的。鲍勃这个人对待朋友远不止这样呢。他的好心肠是没话说的。
“二十年前,我在这个县里当警长,我请鲍勃做警官。那是在牛生意兴旺之前,我们还没有发财。我既是警长,又是收税员,那时候我觉得很了不起。我结了婚,有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四岁,一个六岁。县政府隔壁有一座很舒适的房子,是县里免费供给我居住的,我逐渐积攒了一些钱。事务工作大多由鲍勃做。我们两人都经历过许多艰难危险,那时候可真快活。晚上窗外大雨倾盆,狂风怒吼,你却呆在屋子里又暖和,又安全舒适,知道你明天早晨可以平安无事地起身,刮刮胡子,听人家称呼你‘先生’。我的老婆孩子又是牧场上最了不起的,我同老朋友一起享受兴旺和宁静的生活,我想我是幸福的。是啊,那时候我是幸福的。”
少校叹了一口气,有意无意地朝窗外望了一眼。稽核换了一个姿势,把下巴支在另一只手上。
“一年冬天,”少校接着说,“县里征收的税款大量涌来,一星期里,我没时间去银行存钱。我只是把支票塞在一个雪茄烟盒里,把现钱装进一个袋子,然后往警长办公室的大保险箱里一锁。
“那个星期,我工作过度,快病倒了。我的神经不很正常,晚上睡了也不能得到休息。大夫对这种病有一个科学名称,他给我吃了一些药。这还不算,我心里一直惦记着那些钱,睡觉时都抹不开。其实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因为保险箱很坚固,开锁的暗码只有鲍勃和我两个人知道。星期五晚上,袋子里的现款大约有六千五百元。星期六早晨,我象往常那样去办公。保险箱仍旧锁着,鲍勃在桌子前写东西。我打开保险箱,发觉里面的钱不见了。我立刻召集鲍勃和机关里所有的人,把失窃的事声张开来。使我奇怪的是,这件事对鲍勃、对我的影响都非同小可,而鲍勃却好象无动于衷。
“过了两天,我们仍旧毫无线索。不可能是外贼偷的,因为保险箱是按照暗码正常打开的。别人一定在说闲话了。因为一天下午,艾丽斯——那是我老婆的名字——带了男孩女孩走了进来,她顿着脚,眼睛直冒火,嚷道:‘那些红口白舌的家伙——汤姆,汤姆!’她昏了过去。我抱着她,呼唤着她。她慢慢醒来,垂下头,开始哭了。自从她同汤姆·金曼结婚以来,这是第一次哭呢。那两个孩子,杰克和齐拉,一向象虎崽子那样顽皮,只要让他们到办公室来,他们就扑在鲍勃身上乱爬,这时候也侷促不安地站着,象受惊的松鸡似地挤在一起。他们还是初次遇到生活中的阴暗面。鲍勃正在桌上写字,他站起来,一声不响地走了出去。那期间,大陪审团正开庭,鲍勃第二天早晨去他们那儿坦白说钱是他偷的。他说这笔钱被他赌输掉了。十五分钟后,他们裁定他有罪,给我送来一张拘捕证,要我逮捕这个多年来同我一起,比兄弟还要亲的人。
“我照办了。之后我对鲍勃说,‘那里是我的家,这里是我的办公室,东面是缅因州,西面是加利福尼亚州,南面是佛罗里达州——在法院开庭之前,你尽管走动。你归我看管,由我负责好了。需要你的时候,你会来的。’
“‘多谢,汤姆,’他满不在乎地说,‘我原希望你不要把我关押起来。法院下星期一开庭,如果你不反对,在这以前我想待在办公室里。如果不算过分,我还有一个要求。假如你让孩子们时常到院子里来玩玩,我将很高兴。’
“‘为什么不可以呢?’我回答说。‘他们尽可以来,你也可以来。你还是同平时一样来我家好了。’你明白,内特尔威克先生,你不能认贼作友,也不能突然之间认友作贼。”
稽核并不搭腔。那会儿传来了火车进站的尖厉的汽笛声,那是从南方到圣罗萨里奥来的窄轨火车准点到站了——十点三十五分。少校接下去说:
“鲍勃还是待在办公室里,看看报纸,抽抽烟。我派了另一个警官代替他的职务。过些时候,这件案子引起的最初一阵轰动也逐渐过去了。
“一天,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鲍勃走近我坐的地方。他脸色阴沉发青——当他通宵警戒印第安人或者赶牛群时脸色也是这样。
“‘汤姆,’他说,‘这比警戒红种人更难熬;比躺在沙漠里离水源还有四十英里时更难熬;不过我仍旧准备坚持到底。你知道我的脾气就是这样。如果你给我一个小小的暗示——只消说,“鲍勃,我明白。”那就使我轻松多了。’
“我很惊奇。‘我不懂你的意思,鲍勃。’我说。‘当然,你知道只要我办得到,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来帮助你。可是我不懂你的意思。’
“‘好吧,汤姆。’他只说了这么一句话,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点了一支雪茄,去看报纸了。
“法院开庭的前一夜,我才弄清楚他的意思。那晚我睡觉时,又有先前那种头昏不安的感觉。午夜左右我才入睡。醒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办公室的走廊里,衣服也没有穿整齐。鲍勃攥住我的一条胳臂,我们的家庭医生攥着另一条,艾丽斯摇撼着我,几乎要哭了。她没有告诉我,便去请医生,医生来时,发现我下了床,不见了,他们便到处寻找。
“‘梦游症。’医生说。
“我们大伙回到家里,医生讲了许多有关梦游病人干怪事的故事给我们听。我出外一次,觉得很冷,这时候我老婆不在屋里,我便打开一个旧衣柜的门,拖出一条我见过的大被子。跟被子一起拖出来的是那袋钱,第二天早上鲍勃就要为偷它的罪名受到审讯判决。
“‘那袋钱怎么会他妈的到这里来的?’我嚷了起来,在场的人一定看到我是多么惊讶。鲍勃恍然大悟了。
“‘你这个老混蛋,’他说,恢复了从前的神气,‘我看见你放在那里面的。我看见你打开保险箱把它取出来,我便跟着你。我从窗子外面看见你把它藏在衣柜里。’
“‘那你这个该死的垂耳朵、绵羊头的山狗,你干吗说是你拿的?’
“‘因为,’鲍勃简单地说,‘我不知道你当时是处在睡眠状态。’
“我看他朝杰克和齐拉待着的屋子瞥了一眼,我便明白,从鲍勃的观点看来,交朋友是什么意思了。”
汤姆少校停住了,又朝窗外瞥了一眼。他看见国家畜牧银行里有人把黄颜色的窗帘拉下来,完全遮住了前面的大玻璃窗,虽然这时候太阳还没有照射到,没有必要拉窗帘来挡住阳光。
内特尔威克在椅子上坐坐端正。他虽然不感兴趣,却还是不厌其烦地听完了少校的故事。他觉得这个故事同当前的情况毫无关系,更不可能对这件事产生什么影响。他想,这些西部人未免太感情用事,没有生意头脑。他们实在应该提防他们的朋友。少校显然已经讲完了。他说的话并不解决问题。
“我可不可以请问,”稽核说,“对于这些失窃的担保品,你还有什么直接有关的话要说?”
“失窃的担保品,先生!”汤姆少校突然在椅子里转过身,他那双蓝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稽核。“你这是什么意思,先生?”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捆用橡皮圈箍住的纸张,往内特尔威克手里一扔,站了起来。
“担保品全在这里,先生,每一张证券、公债和股票。你数现金的时候,我从票据里抽出来的。请你检查吧。”
少校又带路回到银行营业室里。稽核跟在他后面,有些吃惊、困惑和恼怒,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虽不能说是受了骗,但仿佛被玩弄,被利用了,之后又被一脚踢开,而他自己却莫名其妙。也许他的职务地位也受到了不够尊敬的愚弄。但是他抓不到把柄。把这件事打个正式报告将会闹笑话的。而且,不知怎的,他觉得现在弄不明白,以后也永远弄不明白。
内特尔威克冷淡地、呆板地检查了担保品,发现它们同票据完全符合。他拿起黑公事包,起身告辞。
“我得说,”他忿忿地盯着金曼少校说,“不论是谈正经或是讲笑话,你的声明——容易使人误会的声明——同事实并不符合,而你又没有加以解释。我不理解你的动机和行为。”
汤姆少校镇静而和善地看着他。
“老弟,”他说,“在西部的丛林、草原和峡谷里,有许多事情是你所不理解的。不过我得感谢你费神听了一个唠叨老头儿的枯燥乏味的故事。我们这些老得克萨斯人向来喜欢谈谈我们的经历和我们的老朋友。家乡的人一听到我们谈起‘从前怎么怎么样’,便立刻想法脱身;因此,我们只能同找上门来的客人闲扯淡了。”
少校笑了笑,稽核只是冷冷地一鞠躬,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银行。他们看见他穿过马路,到斜对面的国家畜牧银行去了。
汤姆少校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从坎肩口袋里掏出罗伊刚才递给他的便条。他已经看过一遍,不过看得很匆忙。现在他眼睛里闪着光,再看了一遍。便条是这样写的:
亲爱的汤姆:
我听说有一个山姆叔叔的猎狗在查你的帐目,那意味着一两个小时之后也许要找到我们这里来。我希望你帮我一个忙。我们银行里只有两千两百元现款,而帐面上要求有两万元。昨天傍晚,我借给罗斯和费希尔一万八千元,让他们去买吉布森的那批牛。那批牛在一个月之内准能卖四万元,但是在银行稽核看来,我手头的现金情况并不会因之好转。我又不能给他看那些借据,因为那只是普通的便条,没有任何担保品。你知道平克·罗斯和吉姆·费希尔是世界上两个最好的人,他们是靠得住的。你总记得吉姆·费希尔吧——他就是在埃尔帕索枪杀法罗赌场老板的那个人。我已经给萨姆·布雷德肖的银行去了电报,请他们运两万块钱来,十点三十五分可以由窄轨铁路运到。你总不能让稽核来数数两千两百块钱,把你的银行封掉。汤姆,你得绊住那个稽核。绊住他。即使把他捆起来,坐在他脑袋上,也要绊住他。窄轨火车开到后,请注意我们的前窗,我们拿到了钱便拉下窗帘作为信号。在那以前别放他走。我指望着你了,汤姆。
你的老朋友,
国家畜牧银行总经理
鲍勃·巴克利
少校把便条撕成碎片,扔在废纸篓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得意地笑出声来。
“那个该死的、不顾前后的老牧牛人!”他满意地粗声粗气地说,“二十年前他在警长办公室里为我干的事,如今多少报答了他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