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探了大地之后撒旦，心怀鬼胎，像游魂一样在夜间又回到乐园，潜入酣睡中的蛇里面去。早晨亚当和夏娃出去工作，夏娃提议分作几处工作，各人各干自己
的活儿。亚当不赞成，说单干危险，那个曾被预先警戒过的敌人在她独处时便会引诱她。夏娃不愿意被看做不够刚强和果断，一定要单独劳动，试一试她的能耐。亚
当终于屈服了。见她独处，蛇便巧妙地前去，接近她；起初是注视，接着开口，说了许多谄媚的话，吹捧她如何出众。夏娃听蛇说话十分好奇，问他怎么能说人的
话，而且理解得这么好。蛇回答，说是吃了园中某一种树的果子就既能说话，又有理性了。以前都没有过这两样。夏娃要求带她去看看那棵树。她一看，竟是那禁止
她吃的知识之树。于是蛇壮大胆子，使用许多的狡智，许多的理由来诱劝她尝试。她终于尝试了，觉得味道很美。她想，要不要让亚当也尝尝这东西？稍作犹豫，终
于决定带给他这果子，劝他也吃。亚当开始大惊失色，这是犯禁，必死无疑；但是，见她已经失足，为了炽烈的爱，使他决心和她同死，便也吃了那果子。禁果在二
人身上产生了效应，他们觉得羞耻了；他们去找东西来遮盖自己的裸体。于是二人争吵不休，彼此埋怨。
神或天使和人过往作客，
像朋友互倾心事，促膝对坐，
享受田园的膳食，可以任意谈话，
言者无罪的事，从此结束了；
我只能把调子转为悲剧。
对人而言这是可耻的背信弃义、
不忠、不顺；而在天方面则变疏远、
冷淡、厌恶、愤怒和正直的谴责，
并给以审判，给这世界带来了滔天大祸：
“罪恶”及其影子“死亡”，
“死亡”的先驱“苦痛”。
多么可悲啊！这个题材
比那在特洛亚追逐劲敌，
绕城三周的阿喀琉斯的盛怒，
比塔那斯与拉威尼亚的婚约
被解除时所产生的愤怒，
或长期使希腊人和西莎利亚之子
忧愁的涅普通或朱诺的烈怒都不逊色，
且英勇有加。但愿天上的女诗神
赐予我与此相应的文体和风格。
她，天诗神曾每夜主动降临访问我，
在我睡梦中向我口授，
或给以灵感，轻易地完成即兴诗篇。
自从我喜欢上这个主题的英雄史诗时候起，
曾用很长的时间去选择题材，
迟迟才动笔。英雄史诗的惟一主题
似乎是描写战争，对此我从未学过。
描写战争的主要技巧在于刻划假设
的骑士在假设的战场中从事没完没了
的冗长的厮杀。却不歌颂坚忍不拔的
性格也不歌颂英勇壮烈的牺牲。
他们首先描写竞走、竞技，
以及战斗的武装，描绘超群的盾牌，
奇异的纹章，漂亮的服饰，
战袍、军马、金银丝织的马具，
骑马比枪和拟写战斗中的华贵骑士。
其次是写将军的宴会，
在客厅里仆役和管家的服侍、款待。
精雕细琢的技巧，呆板的方法，
陈规旧套，并没有给人或给诗篇
带来英雄的光彩。而且我没有
掌握这些技巧，更没有研究，
但我有更崇高的内容，
其本身就足以高扬其名，
如果不是时代过晚，风土寒冷，
或年龄的增长令我消沉意志，
这类题材倒并不少，即使
我将是掌握在手，占为己有，
也非每天晚上天上诗神送到我耳边的东西。
太阳下山了，长庚星随后也落了，
长庚星是昼与夜之间的暂时的裁判，
带给大地暮色，现在从这端到
那端夜的半球的地平线都笼罩在夜色之中了。
先前被加百列恐吓，赶出伊甸的撒旦，
现在改变了诡计和罪恶的计划，
要毁灭人类，把更重的刑罚怎样
降落自身置之度外，
他大摇大摆地回到伊甸来。
在夜间他逃走，绕地球一周，
于半夜潜回，因为白昼他害怕，
太阳的管理者尤烈儿远远地望见他入侵，
提前告诫基路伯要严加监视；
极度的痛苦逼使他连续飞行了
七个夜的黑空间，环绕赤道线三次，
横切夜的车辙四次，从此极到彼极，
横渡分至经线；第八夜，
他从天使守卫处对角的边境
入口处偷偷地潜进。
那时有个地方从那里底格里斯河
流经乐园脚下，流进地下的深渊，
在生命树旁有部分喷涌上来，
形成一道涌泉。撒旦跟河水一同潜入地下，
又和它一同喷涌上来，
包藏在升起的雾中，
然后寻找埋伏的地方：海洋，
他已寻遍了；陆地，
从伊甸飞越邦都斯，
米奥底斯海，飞越鄂毕河，
再南下，远到南极地带；
又横着从奥伦特斯往西到德岭，
大洋拦住了他。于是又飞到
恒河与印度河奔驰的地带。
这样，遍历山海全球，徘徊寻求；
深入研究，详细调查每一个生物，
看有什么最可利用，
最后发现蛇是野地里
全部生物中最灵巧狡猾的。
经过慎密的思考，作了最后的决定，
选择蛇，狡诈的小鬼，
这是最合适不过的工具。
于是他就潜进它里面去，
隐藏起他那阴险的诱惑，
瞒过最敏锐的眼光。
因为在聪明的蛇身上有天生的机灵，
什么样的诡计都引不起特别的注意，
与别的生物相比，最不会被怀疑，
除了兽的意识，在体内
还有魔鬼的力量在活动。
这样决定后，从心头的痛苦
里面他首先迸出无限的激情，
这样倾泻了感慨：
“啊，大地，你和天多么相似，
即使说不上更好，
但诸神居住是最合适不过了，
因为这是改造旧的，
经过反复考虑才建筑起来的！
为什么天神在有了更好的之后
再创造一个较次的呢？
你这地上的天，诸天围绕着你跳舞，
发着光，还带来灿烂的供奉的灯火，
光上更有光，好像特意为你集中一切
有神圣力量的珍贵的光线。
正如神为天的中心，
同时又向万物扩展；
你在中心接收诸天体发来的光。
然而万物生长的功能不在他们而在你，
有更高尚的生物，居于草木之上，
按次序赋予生命，由生长、知觉、
理性三个阶段发展，而最后综合于人。
绕着你环游是多么的高兴呀，
如果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快乐，
诸如千变万化的景色，山、谷、
河流、森林和平原，一会陆地，
一会海，一会又是树木林立的岸边，
有岩、洞窟！可是，
这些地方没有我的避难所。
我看见周围的乐事愈多，
便觉得内心的自责愈强烈，
矛盾可恶地包围着我；
一切的善，都被我变成恶毒，
在天上，我的处境更加恶劣。
若不征服天上的至尊，
我无法住在这里，当能也无法住在天上。
我不希望我所寻求的东西，
会减轻我的痛苦，不，
反而会惹更大的祸上身。
所以我只希望别人和我同流合污。
因为只有破坏才能平衡
我这残酷无情的思想。
毁了他，或者得到使他失坠的全部东西，
因为这些都是他创造的，
这些东西将跟着他，祸福相依。
那就让灾祸与他相牵连着，
让破灭扩大开去吧！
号称全能的他，不知以前花了
多长的时间去设计，
用了六天六夜不停制造，
而一夜之间却被我破坏无余了，
在地狱的诸当权者之中，惟我独荣。
好啊，我在一夜间，
从可耻的奴隶状态中解放出
天使族的半数来，
大大减少他的崇拜者的数目。
他遭到报应，想要弥补他所失去的数目
——他原来的力量迨尽了，
如今已不能创造更多的天使了。
还是因为不能再苦待我们了，
便用泥土捏制生物来取代我们的地位，
厚赐他，提高他们卑贱的素质，
牺牲天上，牺牲我们，
夺去我们的东西给他；
要完成所宣布的。他造了人，
并为他造了这个宏伟的世界，
地球，是他的住家，称他为主宰，
啊，多么可耻啊！插翼的天使，
光辉的使者，要跟从他伺候他，
还要保护、看守那住在地上的人。
我害怕这些守卫者，
我包藏在夜半蒸发的雾气中，
来躲避，悄悄滑行，窥探丛薮，
可能遇见睡中的蛇，
可以在他那千缠百结的盘褶中
隐藏我和我所带来的黑心肠。
啊，肮脏堕落！当初曾和诸神
坐在最高位上的我，
现在却寄身于一动物的体内，
和畜生的粘液相混，
似此憧憬崇高神性的灵质，
竟成肉身、兽身；但野心、复仇，
坠落成什么都是可以的。
野心家早晚得降卑，
高飞者终必下落到原来卑微的地方。
在开始时复仇虽美，
不久就自食苦果，回到原处，
管他的，我不在乎，既高攀不上，
其次又招我忌妒，
这个泥土造的人，天的新宠儿，
更是我们怨恨、憎恶的种子。
那么，最好的偿还是以怨报怨。”
他这样说着，开始进行半夜的搜索，
通过潮湿的密林，像一片低行的黑雾，
希望尽快寻到大蛇。不久，
他发现一条在熟睡中的蛇，
盘成弯弯曲曲的几个圈，环绕萦回，
把头部巧妙地放在正中心。
不是在可怕的树荫，
或阴沉的洞穴，也没有毒，
无忧无虑地在草上睡着了。
恶魔进入他的口，到了心胸和头部，
很快就使他把动物的意识变为理智的活力；
他的睡眠却不被扰乱，
他躲在里面静待黎明的到来。
现在，伊甸乐园里带露的朝花初放妙香，
曙光初升时，大地祭坛上
飘着的快乐的晨香芬芳扑鼻，
万物都在向造物主献上无言的赞辞，
二人出来参加无声生物的赞颂，
和有声礼拜交叉在一起，
终于在妙香与软风融和时节分享快乐。
因为他们人手不足，
干不了那么广大园地的活，
于是讨论如何做好繁殖的工作。
首先夏娃对丈夫说：
“亚当，我们仍做这园艺工作，
照料草、木、花卉，
我们喜欢这样快活的工作；
但是我们需要更多人手帮助我们；
我们的工作愈干愈多，
永无绝期，愈修剪，
反而长得愈多愈快。
白天里我们修剪的繁枝，
或砍或支或捆扎，
过一、二夜便又大肆地，
讽刺般地蔓生开来，几成野生的。
请你仔细考虑一下，
或者按我原先所想的那样去做；
我们分开工作吧！
你到你所喜欢的地方去，
或者到最重要的地方去，
卷起这林荫路一带的忍冬花，
让常春藤爬在合适的地方；
我到小树丛那边
在天人花和蔷薇杂交处直干到中午。
因为我们整天一起工作，离得太近，
时常为选择工作而讨论、微笑，
延误工作，每遇新情况又要谈论，
工作不免间断，虽然起得早，
效率却不高，常到晚餐时还完不了工。”
亚当和气地回答她说：
“我惟一的夏娃，惟一的伴侣啊，
你是一切生物中最优秀的，
你深思熟虑并且说出了上帝所命令
我们在这里好好执行的业务，
但没有我的赞许就通不过。
因为对家政的考虑，
促进丈夫的工作是女人的最可爱之处。
并且神要我们在休息养神时，
用食物，或用交谈，精神的食粮，
或用会心的微笑和顾盼，
谈笑并不受排挤而强加劳役。
微笑是从理性流露出来的，
牲畜是没有它的：
它是爱的食粮，人生最低的目的不是爱。
天神造我们不是为了忙碌辛苦；
而是为了与理性结合的快乐。
只要我们同心协力，
这些道路和花亭，便很容易保持整洁，
不久以后，将有年轻的手会帮助我们。
如果说谈话太多了，
使你厌倦，我愿意让步，
也不妨暂时分离；
因为有时孤单倒是最好的交际，
暂时的引退，常是更大的甜蜜。
但我仍放心不下，怕你离开我，
会有灾祸临头。你知道，曾有警告，
说有恶敌嫉妒我们的幸福，
由于他自己的失望，想突然袭击，
使我们遭灾和受辱；
他就埋伏在近处窥视，
一看见我们独处，便千方百计来完成他的意愿。
如果我们在一起，必要时可以相互帮助，
要欺侮我们就不容易。
他的第一计划是拉去我们对上帝的忠诚，
或者破坏我们夫妻的爱，
使我们所享受的快乐不再激起他的嫉妒。
这是最卑鄙狠恶的手段，
决不能让你离开我身边，
我给你生命，始终忠诚地庇护你。
妻子在危险和耻辱潜伏的时候，
莫过于最安全、最合适地呆在丈夫身边，
他保护她，和她患难与共。”
纯洁、端庄的夏娃，
像爱情真挚的人蒙受了委屈似的，
严肃、认真而镇静地答道：
“天地之所生，大地的主宰啊！
我知道，有个敌人亡我之心不死，
是由于你的教导，
也是由于夕花将闭时归来，
藏在树荫后面的我，
听临去的天使所泄露的。
但我不愿意听到：
我对神和你的忠诚，受到你的怀疑，
有个敌人为了我们会来诱惑。
你不怕敌人的暴力，
因为我们不可能死去或受苦，
所以暴力打击不了我们，
或者我们能打退它。
你所害怕的是他的诡计，
和它同样可怕的是：
以为因他的诡计我的信和爱会动摇，
或被勾引。你心中怎能存有这种思想？
亚当，你怎能误解亲爱的她？”
亚当用安慰的话回答她：
“神和人的女儿，永生的夏娃！
你如此天真烂漫，白璧无瑕；
我劝你留在我身边，
不是因为怀疑你，
而是为了我们的敌人所处心积虑的诱惑。
诱惑者的图谋最终虽会失败，
但被诱惑者至少会蒙受污名，
你的信用被他破坏，
这样就难以保证抵抗诱惑。
你自己也知道，
对陷害者加以蔑视、愤怒、发火是徒劳的，
因此不要误会我不让你独处的苦心。
敌人胆子虽大，
也不敢同时加害于两个人；
即使敢，也必先向我进攻。
轻视他的恶意和虚伪你不能，
他能挑拨众天使造反，
当然是个机敏灵巧的家伙；
你也不能妄想别人的帮助。
从你的顾盼中我得到力量，
增加德性，在你面前更加聪明、
警觉、强壮，必要时强劲有加。
你的注视，使耻辱会被制胜，
被欺侮的耻辱，会产生极大的力量，
还会加紧团结。
难道你没有同样的感觉：
当我们在一起时，
你和我可以一起对付试探，
我就是你锻炼德性的最好证人？”
喜爱天伦之乐的亚当是
出于关心和夫妻的爱，而这样说的；
可是夏娃却认为真挚不足，
于是仍旧用温柔的声调回答道：
“如果这就是我们的环境，
在一个凶残奸诈的敌人胁迫之下，
住在狭窄的圈子里，
独力不能抵御的险境到处都是，
无时无刻不在恐惧和危害之中，
那有什么乐趣呢？
但危害并非罪的先驱。
敌人诱惑我们，
以假尊敬对我们的高洁，
阿谀奉承他的侮弄
不但不能直接污损我们的声誉，
反而损及他自身。那样，
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得避开呢？
由于他的臆测错误，
我们可得双重的荣誉：
心里得和平；事件的结果，
也可得到天上的恩宠。
如果不受单独试练，单借外力，
那有什么信、爱、德可言呢？
别怀疑我们的安乐可以完全
寄托在智慧的造物主身上，
如果不能以独力或合力作保障，
我们的幸福就不可靠，那么，
伊甸也就不是所谓的伊甸了。”
亚当这样热情地回答她：
“女人啊，万物都按天神的
旨意行事是最好的，
创造者的手所创造的一切东西，
从没有缺陷与瑕疵，何况是人呢？
或者守卫他幸福的境况，保护他，
不受外来的暴力侵扰；
危险就隐伏在自身内部，
但这是他自己的力量所能控制的：
违反自己的意愿便不受危害。
但上帝让意志自由，
因为顺从理智便是自由。
他使理性判断公正，也让她谨防，
使它毅然百折不挠，
免得那伪装者突然施行袭击，
作错误的指挥，命令意志去做
令行禁止的事。并非不信任，
是温柔的爱的命令。
经常照顾你是我所必须的，
你也照顾我。我们坚定地活着，
但由于理性可能会受到敌人的教唆，
而出轨，遭遇到一些奇怪的事，
陷入意外的陷阱，没有加强严密的警戒，
像她受的警告那样。因此不要寻求诱惑，
能避则避，你不离开我，似乎可避免。
试练不速自来。你的顺从得到了证明，
才能证明你的忠诚。此外谁能知道？
没有亲眼目睹你受试练，谁能证明？
但对不求自来的试练，
要是你自己以为自预先受警戒而知防备，
认为二人在一起反疏忽大意，你就去吧；
要是在我身边不自由，就去吧；
凭你无邪的本性，靠你固有的德性，
鼓足全力吧！上帝在你身上本分已尽，
你尽你所能吧。”
人类始祖这样说了，但夏娃仍自持己见，
最后却温柔地回答说：
“那么，你答应了，
我受了警戒，特别是你最后的论断：
试练不求自来时，二人在一起准备更少，
这样倒不如我自己去，
敌人未必会先从弱者下手，
要是如此，他将遭到更可耻的失败。”
她这样说着，从丈夫手中
轻柔地抽回她的手；
好像奥丽亚德、或德莱亚德，
或德丽亚的从者，
像森林的仙女一样轻盈地步入丛林，
她那步行的姿态，女神似的身段，
比德丽亚还要出色百倍，
虽没像她那样佩着箭等武装，
却携带了简陋粗糙的园艺用具，
不是火锻成，而可能是天使给的。
由于这样的装束她像是佩丽斯，
或逃离筏图姆努斯的波莫娜，
或未为育芙生普洛萨匹娜之前，
风华正茂的处女色列斯。
亚当对她依依不舍，
热烈的眼光显示出他的喜爱，
长时间目送，再三叮嘱她，
务必早些回来，她也频频相约，
于中午时回到庐舍，
妥善安排一切家务，
准备午餐和餐后的休息。
啊，这打算是多么荒谬可笑啊！
不幸的夏娃，你打算回来！
多么别扭的事啊！从那时起，
在乐园你将食不甘味，睡不成眠！
红花和绿荫之间躲着伏兵，
他们带着地狱的切齿之恨在等待，
截住你，夺去你的无邪、
忠诚、祝福，然后送你回去。
因为天一破晓那恶魔就以蛇的形像出现，
他的目标只有两个人，
他到处探寻，这二人却是全人类。
他到处寻找：在庐舍里，在田野里，
那儿树丛繁茂，园林中最怡神的地方，
为娱乐而种植的地方。
终于在泉水旁，林荫浓绿的小溪边，
他发现了他们二人，
但遇见单独的夏娃是他所切望的。
最超乎意料的是他马上有这样的机会，
他探知夏娃单独站着，
香云包围着她时隐时现，
繁茂的蔷薇在她的四周簇拥着，
交相辉映。她时时俯身
扶起柔弱的茎和花，都很鲜艳，
红的，青的，金色斑点的，
都有，支不住，低头下垂；
她支起它们，以小山桃为纽带互相支持；
但世事难料，她自己也是
一朵最鲜艳的不支之花，
支柱离她太远，而暴风雨却近在咫尺。
魔王渐渐靠近了，经过杉、松、棕榈
等亭亭玉立的乔木的树下横道，
繁茂的小树丛和夏娃亲手修理过的
小径和花坛之间，若隐若现，
大胆地盘卷而行。无论是复活了
的阿多尼斯的，还是老勒阿替斯的
儿子的东道主，著名的阿尔喀那斯的
大都没有这里的花园美妙。
同神话以外的相比，
聪明的国王同他那漂亮的埃及妃嫔
游戏之处更为可乐。他十分喜爱这地方，
更喜爱这人。如同久居在人口稠密的都市中，
住屋相连，纵横的阴沟污了空气，
在夏天的早晨一旦来到近郊，
在快乐的乡村和田野中呼吸，
凡所遇见的一切都是令人欣喜，
谷物或干草的香味，母牛、奶场
等每一田园风光和声响。
如有仙女般的美丽贞女的足迹踏过，
一切愉快的东西将变得更愉快。
她是无比的，她的容姿看来像是
一切愉悦的焦点。蛇怀着这种愉悦，
眺望这个花坛，夏娃的幽栖处，
如此清晨，如此孤寂。
她那仙女般的形像，
天使的神情，更显温柔，
更显女性的美，她的天真烂漫，
她的每一姿态、气度即使是最小的动作，
都足以使他的恶意退缩，
甜美的魅力把他带来的凶恶企图的
凶恶性夺走了。这其间，
恶魔弃恶而立茫然若失，
似有向善之心，仇恨、欺诈、
憎恨、忌妒和复仇放弃了；
但长在心中的炽热地狱仍在燃烧，
曾在半空，迅速烧毁了喜悦，
现在这些快乐都不是为他而设的，
多看会使他更苦恼。
他立即重新集结强烈憎恨，
鼓起恶毒的念头：
“思想啊，你要领我到何方？
用不可抵抗的魅力带我来这儿，
忘掉此行的目的，不是为爱，
而是为恨，也不是把乐园的希望带到地狱，
不希望在此体味欢乐，
而是要毁灭一切欢乐，
只留下毁灭的欢乐。对我而言，
其余一切愉悦，就不再存在了。
因此，不可失去这个难得的机会；
看，这个独处的女人
正是施行各种诱惑的好机会，
我已环顾一周，她丈夫不在近旁，
我要躲开他那较高的智力、
气力和勇敢，不可轻视他
那由泥土造成的英雄的肢体，
他刀枪不入，我对付不了他：
我已今非昔比了，地狱使我减色，
痛苦使我变弱了。她很美，
神圣般的美，适于诸神的爱，
虽在爱和美中有恐怖，但不可怕，
没有更强的憎恨无法靠近她，
更强的憎恨巧妙地伪装为爱。
这就是我现在决定毁灭她的途径。”
人类的敌人，蛇的坏寄宿者说完，
走近夏娃去，用尾巴卷成一个圆底，
在上面盘起一圈圈高耸的迷塔，
匍匐前进，而不像他后来那样
迂回曲折地趴地而行，
他头戴高冠，眼似红玉，
还有金碧辉煌的头颈，
在他那在草上波动的塔尖的中心直立着；
他的容姿表现出内心的愉悦。
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爱的蛇了。
诸如这些蛇在依里利亚，
由赫苗和卡特默斯所变的或爱坡陀拉斯的神；
安扪大神或卡匹托林主神所变的，
前者和奥林匹阿斯，后者和
生下罗马英雄西庇阿的女人
所共同看见的蛇都不能与之相媲美。
开始时，他像小偷一样偷偷接近她，
但又怕不方便，便从侧面，
横着前进。跟着又像个谙熟的船夫，
在河口或峡口驶船，
随着风向的改变而改变
舵的方位和风帆的方向。
他随机应变见风使舵为引起夏娃注意，
在她面前耍了一些玩艺儿，
用尾巴卷成许多波浪似的圈圈。
由于她很忙，虽然听见木叶的沙沙声，
却没注意，像平时百兽在田野里，
很温顺地听从她的声音
在她面前嬉戏打闹一样，
比赛西呼召假装的畜类时还顺从。
他现在胆子壮了，不等召唤，
就来站在她的跟前；
以羡慕的目光望着她：
不时低下小塔上的头和发光的珐琅的颈项，
谄媚地舔着她所踩过的泥土。
夏娃终于被他那无声的表情吸引了；
为此，他十分高兴，
便用蛇的舌头或声气的冲动，
开始了他那欺诈性的诱惑：
“女王啊，不要惊奇，
也许是惟一您的惊奇可惊之处，
您那天惠娇美的容颜上
不要露出嗔怪的神情，
嘲笑我的冒昧拜访，
这样直接地注视，
敢于冒犯您眉宇的庄严，
尤其是独处时的庄严。
美的造物主最美的肖像啊，
一切生物，您的万物，
无时无地不在凝望着您，
看得发呆了，都一致
歌颂赞叹您神圣庄严的美；
但除了一个外，
在这荒野的园子里，兽群之间，
粗野、浅薄的观众不能
认识您一半的美，曾有谁对你垂青？
他能看出您是神中女神，
受您的从者，天使们的崇拜、供奉。”
诱惑者以这样的谄谀之词
开始了他的前奏。
他的话渗透进夏娃的心，
虽觉声音有些怪异；
但最终惊讶地回答道：
“怎么一回事？
人的语言竟从畜牲的舌头说出，
畜牲竟会表达人的思想？
最初我以为天神造畜牲时
完全没有给以发音清晰的本能，
它们都是哑巴，后来认为
从它们的脸和行为中可以
看出它们所表现的一些理性，
却很模糊。你，蛇啊，
我知道你是野地里最聪明的畜牲，
但不知道人的声音也赋予你。
这样，请你重复这个奇迹，
说你是怎样从哑巴到会说话的？
你是怎样超越我平常所见
所接近的其他畜类的？
说吧，因为值得注意这样的奇迹。”
狡猾的诱惑者如此答道：
“这美丽世界的女王，
光辉的夏娃啊！
回答您命令我作答的这一切是容易的，
而且应该从命。起初，
我和其他草食的畜牲一样，
也同样卑陋浅薄，跟我的食物无异，
除了分辨食物与性别之外，
一切较高的事物都不懂。
可是，有一天，我在野地里漫游，
忽然看见远处有一株宝树
展现在我的眼前，
结着红色和金色相间的果子：
我凑近仔细一看；那时，
树上吹来了一阵香味，
激起我的食欲，使我喜欢它，
超出最好的茴香的香气，
或夕暮时母羊下垂的乳房，
因小羊羔贪玩而没有去吮吸。
为要满足我的强烈欲望
我毫不迟疑地去尝味
一下那美丽的果子；
饥与渴一起来做强烈的教唆，
那诱人的果实的香气，
更加尖锐引诱我。一会儿，
我就爬上长满青苔的树干，
并紧紧缠住因为那树枝离地之高，
要您或亚当尽力高举才能够得上。
其他畜类都怀有同样的愿望围绕着树看，
但只站着干望，摘不到。
我攀到树的半高处，
那儿挂着诱人的累累果实，
我摘吃个饱，因为它味美无比，
我觉得连正餐和泉饮都没有如此甘甜。
终于吃饱了，不久就觉得自己
内部起了异样的变化，
理性逐步地长出，
虽然外形仍保持这个样子，
但再过不久又会开口说话了，
从此，我的心思变得高深，
用器宇轩昂的心胸，
观察上天、下地、半空中
一切美善的东西。
但我看出一切神的美善都集于你的身上，
您的美具有天仙的光辉；
一切的美都不能与您相比拟，
使我不能不对您出神相视，
并且崇拜您，
神所正确宣称的万物的主宰，宇宙的女王。”
狡猾的蛇如着了魔这样说了；
夏娃更觉惊奇，便轻率地回答：
“蛇啊，你这过分的赞辞，
使人怀疑由你初次证明的那果实的功力。
但是，你说说吧！那树长在哪儿？
离这儿有多远？因为在这乐园中
天神栽了许许多多的树，种类庞杂，
有许许多多我们还不认识，
有这么丰富的物产任我们选择，
还有很多未经采摘的果实，
仍旧挂在枝头永不腐烂，
为了人类繁殖而储存粮食，
等待更多的人手来帮助自然卸下重负。”
狡猾的毒蛇这样对她表示高兴：
“女王啊，路易走且还不远，
就在一排山桃花的后面，
在泉水旁边，在一片平地上，
花正盛开，在没药和香水薄荷的
茂密小森林那里。如果您
允许我作向导的话，我马上可以为您效劳。”
夏娃说，“那么领路吧！”
他很快地领头涡卷而进，
曲折错综的路被他走成直的，
灾难越来越近了。
他头上的冠毛因希望而高扬，
因快乐而发光：好像夜所凝练，
寒气包围的浮游水汽形成的鬼火，
燃成飘摇不定的火焰，
据说有恶鬼参加，在虚妄的光挥舞照耀下，
带领夜游者走入迷途、沼泽、
泥淖、池塘、水潭里去，
被吞没，死亡，却呼救无门。
阴险的蛇也这样陷害幼稚的夏娃，
人类的母亲，领她向灾难之源，
禁树那儿走去。
当她望见那树时，便对向导说：
“蛇啊，我们最好别到这儿来，
虽然这儿有过剩的果子，
但不是我的果子，它的功效如何，
只有你知道；若真有这样的效力，
实在奇怪！但这棵树我们尝不得，
摸不得，这是天神的命令；
这命令他视为掌上明珠。
此外，我们依照我们自身的法律而生活，
我们的理性就是我们的法律。”
诱惑者狡诈地回答她说：
“不错！那么上帝
可曾向地上或空中的万物灵长宣告过，
不许吃园中一切树木的果子？
夏娃天真无邪地这样对他说：
“园中一切树木的果子我们都可以吃，
除了园正中央这棵美丽树木的果子，
上帝说，不准吃，甚至摸，否则必死无疑。”
这简短的话还未说完，
诱惑者便更加胆大了，
他装做出于对人热情和爱护，
表示对他的错误的愤慨，
他开始扮演新的角色，扇动激情，
心绪混乱而故作举止闲雅，
像是要开始做什么大事，
他挺身而起。虽然现在没有出声，
却像一个老练的著名雄辩家，
在雅典或自由罗马的讲坛上
将作词藻华丽的大义演说，
他冷静地站着，还未开口，
他的姿势、动作和身段，
都引起了听众的注意，
有时出于正义的热情，
来不及交代序言，就从高潮开始。
这诱惑者也这样站着，移动着，
向上伸，热情洋溢地说：
“啊！神圣、聪明、赐予智慧的树，
知识之母啊！我觉得在
我里面你的力量是清清楚楚的，
不但能认识万物的本原，
而且能跟踪圣贤至高的行动。
这个宇宙的女王啊！
莫信于那残酷的死的要挟，
你们不会死。你们怎么会
因为果子而死呢？
是那东西不仅给予知识之外，
还会给予生命。因为威胁吗？
你看我吧，虽然我已经接触它，
尝味它，但还活着，
而且我得到了比命运所定的
还要完全的生命。
难道这东西对兽开放却对人关闭？
为了这么小小的罪神竟会大发雷霆？
他用死的痛苦来吓唬你们，
你们别管死是什么东西，
去寻求幸福的生活和分辨善恶的知识，
你们的勇敢美德难道得不到称赞吗？
善的，该怎么判断？恶的若真坏，
为了避免它，难道不该知道呢？
神若因此而伤害你们，
那就是不正义的了；
不正义怎能是神？不用怕他，
不用听从他。正好用你们
对死的恐怖本身消除恐怖。
那么，为什么要禁止呢？
为什么只恐吓你们，他的崇拜者，
置你们于卑微无知的地位呢？
因他知道你们吃它之时就是睁亮眼睛之时，
你们会完全睁开原来目蒙目龙的双眼，
你们就会和神一样知道善和恶。
在本质上我是人了，
你们也会是神，我由兽变人，
你们由人变神，这是成正比例的。
这样，即使你们会死，
那就是脱去人性而穿上神性。
这么说死是求之不得的，
即使受些威吓也不会带来更坏的东西。
诸神是什么，人难道不能像他们，
同享神的食物？神们最初存在，
凭着这一点，来增加我们的信念，
相信万物是他们创造的。我怀疑：
这个美丽的大地，
由于阳光的照耀而滋生万物，
但他们却没有产生什么。
如果产生了，谁吃了它，
不等许可便能直接产生智慧，
是谁在这棵树上封锁辨别善恶的知识呢？
况且人得了知识，又有何过错？
如果万物属于神，
那么你们的知识对他有何害处？
这棵树又怎么能违反他的意志呢？
若说出于嫉妒，天神的圣心怎能有嫉妒？
这种种原因，都说明你们需要这美丽的果子。
人间女神啊，伸出手来任意摘食吧！”
他就这样花言巧语一番。
他那狡黠的言词，
太容易打动她的心了。
她出神地盯住果子，仅仅看，
就够吸引人了，
她的耳朵里还响着他那巧妙的言词，
理由充足，在她看来很有道理。
那时节，将近中午，
那果子的香气激起她难以抑制的食欲，
摘食的欲念，
驱使她一双秀目渴望不止。
但首先，犹豫片刻，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你是最好的果实，你的功效伟大，
这是毫无疑问的，
你虽和人隔离，却值得赞颂，
长时间的禁止后，初次尝味，
能使哑巴雄辩，
即使无言的舌头也能向你唱赞歌。
他不许我们用你，
但不向我们隐藏对你的赞歌，
称你为知识的树，
善和恶的知识树。
虽曾禁止我们品尝，
但他的禁令却更加宣扬了你，
同时表明你对善的传授，
和我们的浅薄：不知道善，
何以得到善了而得而不知与
完全没有得到有什么两样？
说明白些，为什么单禁止知识？
禁止我们善，禁止我们聪明！
这样的禁令束缚不了人。
如果死用最后的羁绊束缚我们，
那么我们内心的自由有何用处？
说我们吃这美果时，就是死的日子！
蛇为什么不死？他吃了却还活着，
懂事，能说话，有理性，
能辨别，以前他是没有理性的。
死是专为我们发明的吗？
这个智慧的食粮，
为兽类保留却拒我们于门外？
看来像是专为兽类的。
第一个尝试过的并不猜忌，
并不虚伪，也并不诡诈，
却亲近人，信心坚定，
带来喜悦等好事降临在他身上。
这样，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不知善与恶，怎能知生与死、
法与罚的可畏？这圣果能治百病，
赏心悦目，勾人食欲，
还有使人聪明的效力。
那么何不伸手直接采摘，滋养身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