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尔比先生和太太已经回到卧室准备休息了。希尔比先生坐在一张安乐椅上,顺手翻看着下午送来的邮件。希尔比太太站在镜前梳理着艾莉查为她编的头发。艾
莉查今天脸色苍白,眼睛也没有了往日的神采,于是她就让她回去睡觉了。这时,她想起了上午时和艾莉查的谈话,便转身问丈夫:
“顺便问你一句,亚瑟,你今天请来吃饭的那个没教养的家伙是谁?”
“他叫赫利。”希尔比先生眼睛盯著书说,身子在椅子里不安地转动着。
“赫利是谁?他来我们家干什么?”
“以前我和他在纳特切斯打过交道。”希尔比先生说。
“难道他可以凭此来我家吃喝吗?”
“我邀请他来的,我们之间要算清一些帐。”希尔比先生答道。
看着丈夫那尴尬的神色,希尔比太太问道:“他是做奴隶生意的吗?”
“亲爱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希尔比先生抬头问道。
“没什么,——艾莉查晚饭后来过,她因为担惊受怕而哭了,她说她听见奴隶贩子在和你谈论买她的孩子,那个小机灵鬼。”
“真的吗?”说完,希尔比先生又低下头去看信了。有好几分钟——他看上去很专心。但没注意到把信纸都拿颠倒了。
“真相迟早要公开的,”希尔比先生暗自思忖道,“还是现在就公开真相吧。”
“我告诉艾莉查说,她那样担心是太傻了,”希尔比太太梳理着头发说,“你从不会和他们那种人打交道。而且我知道你从没考虑过卖掉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至少你不会把他们卖给那样一个人。”
“嗯,艾米丽,我一直都是这样认为,这样说的。”她丈夫说,“但我做的生意亏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卖掉一些下人,否则我难以维持这个家庭。”
“卖给那个家伙?真是难以想像。希尔比,你不会那样做,是吗?”
“很抱歉,这都是事实,我已经同意卖掉汤姆。”希尔比先生说。
“什么?汤姆?他从小就跟着你,他是那么的善良、忠实。希尔比,你还向他保证过要还他自由之身呢。关于这一点,我们已经讲了不下百遍了。唉,我现在相
信没有什么事是不会发生的了,——我现在甚至也相信,你把哈里,可怜的艾莉查的孩子也卖掉了!”希尔比太太悲伤愤怒地说。
“既然你已经猜到了,那我告诉你,我已经答应卖掉汤姆和哈里了。但我不明白,我只是做了别人每天都在做的事.凭什么我就要被当成魔鬼来看待呢?”
“但你为什么从那么多仆人中选中他们两个?”希尔比太太说,“为什么是他们两个,家中那么多仆人,即使我们必须要卖掉一些仆人。”
“因为他们两个人的身价是最高的,我可以选择别人,那家伙还想高价买艾莉查,如果你认为那样会令情况更好的话。”希尔比先生说。
“这个卑鄙小人!”希尔比太太愤怒地骂着。
“是啊,因为我考虑到你的感情,所以我没有答应他。你也该称赞我几句吧。”
“亲爱的,”冷静下来后,希尔比太太说,“请原谅我,我很吃惊,对这事我毫无思想准备——但你肯定会允许我替这些可怜人辩护一下吧。虽然是个黑人,但汤姆是那样的高尚、忠实。希尔比,我确信,如果有必要,他会为你牺牲一切的。”
“这点我也明白,——我敢这样说,——但这有什么用呢?我是迫不得已才走这条路的啊。”
“为什么不破费一些钱呢?我宁肯过得节约一些。希尔比,作为一名女基督徒,我曾经忠诚地努力,想为这些纯朴、孤苦的可怜人尽自己的一份责任。多年来,
我关心保护他们,试着了解他们的忧愁与欢乐;如果我们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而把像汤姆这样忠诚可靠的人卖掉的话,我还怎么能抬得起头来呢?我教会他们家庭成员
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父母与儿女、丈夫和妻子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现在我怎么能公开承认什么骨肉亲情,人伦道德都可以弃之不顾,而只关注钱呢?我和艾莉查谈论
过她的孩子,谈到作为基督徒,母亲要照看好孩子,为他祈祷,使他长大成人,尽到母亲的责任。但现在如果仅为了省几个钱就把孩子从她身边夺走,卖给那样一个
卑鄙小人,我又能对她说什么呢?我曾告诉她,一个人的灵魂比世界上所有的金钱都贵重。如果她看到我们出卖了她的小哈里,她怎能再相信我呢?把孩子卖掉,也
许就意味着毁掉了孩子的灵魂和肉体。”
“我很难过,艾米丽,这事让你感受如此之深,”希尔比先生说,“我也尊重你的感情,虽然我不是完全理解你的心情,但是现在,我要严肃地告诉你,这于事
无补,艾米丽,我是别无选择了。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这些,坦白地讲,不卖掉他们,我们会倾家荡产,我已别无选择。赫利现在手握我的借据,如果我不立即还债,
他就会从我们身边拿走一切。我已尽全力四处筹款,但还是需要加上他们两个才能还清借款,所以我只有忍痛割爱了。赫利看上了他们,除非答应他的要求,否则他
不同意了结此事。我被他握在手中,只好照办了。你不希望卖掉哈里和汤姆,但这总比卖掉我们所有的奴隶好吧。”
希尔比太太呆呆地站在那儿,最终她面向梳妆台,双手掩着脸庞,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这是上帝对奴隶制的诅咒,它是万恶的、最该被诅咒的怪物。这也是对主人、对奴隶的诅咒!我还傻乎乎地认为我可以从这邪恶的制度中发现一些美好的东西
呢。法律维护蓄奴制真是一种罪过,——我一直有这种感觉——我孩童时代就这样认为——入教后,我对此更加坚信不疑,但我却天真地认为,我可以凭借仁爱、关
怀和教导,使我的奴隶的境况好于获得自由之身,真是太傻了。”
“太太,你怎么越来越像一名废奴主义者了。”
“废奴主义者!他们只有像我这样了解奴隶制度,他们才可以这样说。我们不需要他们指手画脚。你知道,我从来不认为奴隶制是合法的,我从来不想自己蓄奴。”
“在这方面,你与许多明智之士不同,”希尔比先生说,“你还记得有个星期天,我们听B先生布道吗?”
“我不想听那种布道,我再也不想请他来我们教堂布道了。牧师们奈何不了邪恶,也许他们也像我们一样对此束手无策——但他们还在为此狡辩呢!这和我的常识背道而驰。我想你也不会对那次布道感兴趣吧。”
“啊,”希尔比先生说,“我想说,有时牧师要比我们这些可怜的罪人胆大多了。我们这些普通人对某些事必须装做没有看到,并逐渐习惯那些不正确的事情。
我们必须正视这样一种现实,女人和牧师说话是那样干脆、直白,在谦虚、道德等问题上将我们远远抛在后面。现在,亲爱的,我相信你理解此事的必要性了,你明
白,我做了情况所允许我做的最恰当的事情。”
“是啊!”希尔比太太发呆地说,并急匆匆地取出她那块金表,“我甚至没有一件像样的首饰,”她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这只表能发挥点作用吗?——刚买时很贵的。如果我可以救艾莉查的孩子,我愿付出一切。”
“很抱歉,艾米丽,”希尔比先生说,“没想到这事让你如此难以释怀。但这没什么用。事实是我已经签了契约并交给赫利。你应感谢事情并未变糟。这家伙拥有生杀大权,但现在他已算不上什么了。如果你像我一样了解他,你会庆幸我们逃脱了厄运。”
“他真是那么难缠吗?”
“嗯,他并不太凶狠,但很难缠。除了做买卖挣钱,他别无爱好,他头脑冷静,做事从不犹豫,像死神一样不留情面。只要有利润,他甚至会卖掉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对这个老妇人并无恶意。”
“但现在这个卑鄙小人却拥有了善良、忠实的汤姆和艾莉查的孩子。”
“亲爱的,这事让我很难从容应付。我甚至不愿再去想它,但赫利催着说要明天领人。我不想见到汤姆,所以我打算明早骑马出门,你最好也把艾莉查带出去。让事情在她不在场时都结束吧。”
“噢,不!”希尔比太太说,“我可不希望充当这笔残忍的买卖的帮凶。我想在汤姆处于危难时去看看他,愿上帝保佑。我要让他们知道,无论如何,他们的女
主人是同情他们的,并将始终站在他们一边。至于艾莉查,我真不敢再想下去了。请上帝饶恕,我们究竟在做什么,为什么这样残酷的事情要落到我们头上呢?”
有个人偷听了这番谈话,这个人是希尔比先生和太太万万没有料到的。
希尔比太太把艾莉查打发去睡觉后,这个妇人藏在了卧室旁的一间储藏室里,那有扇门和外边的过道相通。她把耳朵贴近门缝,心里既激动又不安,他们的谈话被她一字不漏全听见了。
他们说完话以后,一切转入沉寂,艾莉查站起身,偷偷溜出储藏室。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面容呆傻,双唇紧闭,这时的她已不是以前那个温柔腼腆的艾莉查
了,她完全变了一个样子。她放轻脚步,在女主人房门口停留了片刻,举起双手祈祷着,紧接着她转身溜回自己的房问。房间内整齐宁静,跟女主人的卧室在一层
楼;屋内窗明几净,非常舒适,她常坐在那儿唱着歌儿做针线活。屋内的小书架上并排放著书和各种圣诞节时收到的小玩意。她的衣服都放在壁橱和衣柜里。她一直
以为,她的这个小家是那样地温馨幸福。现在,孩子已躺在床上睡着了,他那圆润的小脸被一头卷发盖住了,小嘴半张着,胖胖的小手仍然露在被子外面,脸上带着
阳光般的微笑。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小东西啊!”艾莉查说,“虽然他们已经把你卖掉了,但妈妈还是要救你的。”
没有眼泪滴到枕头上,在这种极度悲惨的境地中,除了血,已经没有什么可流的了。她急忙拿出纸笔,并在上面写道:
“太太,亲爱的太太!不要以为我知恩不报,不要把我想得很坏,我听到了你和主人的谈话。我要尽全力救我的孩子,我想你会原谅我的。上帝会因为你的仁慈而保佑回报你的。”
她匆匆忙忙折好信,然后打开衣柜,为孩子准备了一包衣服,然后用手帕把包袱牢牢地系在了腰问。出于母亲对孩子的爱,她甚至没有忘记在这小包里放进了一
两件孩子心爱的玩具,并特意带了一只花鹦鹉以用来逗孩子玩。要弄醒这熟睡的小孩真有些费事,但经过一番折腾,孩子终于坐起身来,并趁妈妈戴帽子、系围巾的
空隙逗弄着那只花鹦鹉。
“妈妈,你要去哪儿啊?”孩子问道,这时妈妈拿着他的外套和帽子走了过来。妈妈走近床边,那样急切地看着孩子的眼睛,孩子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不平常的事。
“嘘,哈里,”妈妈说,“我们不能大声说话,要不他们会听见的。有个坏蛋要抢去妈妈的小宝贝,并在晚上带哈里走,但妈妈不会让他得逞,妈妈要给小哈里戴好帽子,穿上衣服,然后逃走,这样,坏蛋就不会抓到哈里了。”
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给孩子穿戴好衣帽,把孩子抱在怀中,轻声叮嘱他不要出声。然后她打开通向门廊的门,轻手轻脚溜了出去。
那是个有点星光的夜晚,地上有些霜,妈妈用手巾把孩子紧紧裹住,由于害怕,孩子一声也没吭,只是紧搂住妈妈的脖子。
那只名叫布鲁诺的纽芬兰狗正卧在门廊尽头。当她走近时,它站起来轻轻叫了一声。这是她的宠物,她柔声唤着这只小伙伴。那只狗摇着尾巴,显然想和她一块
出去,想必它那简单的大脑是搞不懂主人为什么半夜出门的。在它那简单的头脑中,它也隐约感到,主人的这次出行显得有点不太得体。因此它一面跟着艾莉查走,
一面不时停下,若有所思地看看主人,又看看房子,几次反复之后,它才跟着艾莉查走了出去。几分钟后,他们到了汤姆叔叔的窗下,艾莉查停下来,轻轻地敲打了
几下窗玻璃。
这天的祷告会由于唱赞美诗而很晚才散。后来,汤姆叔叔也尽兴地唱了几首长赞美诗,这样做的直接影响是,虽然现在时间已过十二点,快到一点了,但汤姆叔叔和大婶还没有入睡。
“我的天啊!是谁在敲窗子?”克鲁伊大婶说着站起来,猛地拉开了窗帘。“天啊!这不是莉兹吗?老东西,快穿好衣服!——布鲁诺也跟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就来开门。”
紧接着,门便被打开了,汤姆叔叔急忙点起一支蜡烛,烛光下,艾莉查那憔悴的脸和急切的眼神一览无余。
“上帝保佑!怎么回事,莉兹?看起来你好像病了,你怎么这么晚匆匆跑到这来了?”
“我要逃跑——汤姆叔叔,克鲁伊大婶,——我要带孩子逃跑,——主人卖掉他了。”
“卖了?”听完,两个人都惊慌地举起他们的双手。
“是的,把他卖了!”艾莉查肯定地说,“昨晚,我爬进太太房间旁的储藏室。我亲耳听到老爷说,他把汤姆叔叔和哈里都卖给奴隶贩子了,今天早晨,等老爷骑马出去后,奴隶贩子就来领人了。”
艾莉查说话时,汤姆叔叔一直呆呆地瞪着眼睛站在那儿,举着双手,就像在做梦似的。最后,他终于明白了这些话的意思,与其说他一下坐在旧椅子上,不如说倒在上面,他垂下头,抵在膝盖上。
“仁慈的上帝,可怜一下我们吧!”克鲁伊大婶说,“难道这是真的吗?汤姆没有做错事,为什么要卖他?”
“他没犯什么错,——不是因为这个。老爷也不想卖掉他们,我们的太太也是一贯仁慈。我听到她向老爷求情,但老爷说,他欠了那个混蛋的钱,就要听从那个
奴隶贩子,所以求情是没用的。如果不还钱,就得卖掉整个庄园和所有的仆人。是的,老爷说,要不卖掉他俩,要不就卖掉全部的基业,他已别无选择。主人说他很
抱歉,太太真是位了不起的基督徒,她的心肠真是太好了,你们真该听听她说的话。离她而去,对于我来说真是太不道德了,但我必须走。正如太太曾说的,人的灵
魂重于整个世界。我的孩子拥有灵魂,如果不带他逃走,天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想我所做的是正确的,但如果我做错了,请上帝宽恕我,因为我必须如此
做。”
“哎,老家伙!”克鲁伊大婶说,“你为什么不逃跑?难道你愿意被带到河的下游,一辈子做牛做马吗?在那儿你只有死路一条,或者累死,或者饿死。我这辈子宁死也不会去那种地方。现在还有时间,——跟莉兹一齐逃跑吧,你有通行证,可以随时出入。快点,我帮你收拾一下。”
汤姆慢慢抬起头,悲伤而平静地环顾四周说:“不,我不会逃跑。让莉兹走吧,她有权那样做!我不会反对她逃跑,让她留下是不合人情的。你刚刚也听到她所
说的了,要么卖掉我,要么卖掉整个基业。如果这样的话,我宁肯是卖我,别人可以承受的,我也可以。”他补充说,他宽阔强健的胸脯抽动起伏着,像哭泣,又像
叹息,“我一向听天由命,以后也是如此。我从来没有辜负老爷的期望,也没使用通行证骗过人,我从不违背诺言,今后也决不会。还是卖掉我吧,免得庄园垮掉,
这不怪老爷,他会照顾你和可怜的人的。”
说到这,他转向那张简陋的小矮床,上面挤满了卷发孩子,看着看着,他再也控制不住大哭起来。他靠在椅背上,以手掩面,大声哭泣着,大滴的泪珠从指缝滚
落到地板上。当埋葬你的第一个孩子时,先生,你就是这样哭泣的;太太,我现在的泪水和你听到奄奄一息的婴儿哭时的泪水是多么相似啊。先生,你是人,他也是
人。太太,虽然你浑身珠光宝气,可是也是个人啊。面对生活的困苦和人生的灾难,人们的感受是那样的相同。
“还有,下午我见到了我丈夫,”艾莉查站在门边说,“那时我还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他那凶残的主人把他逼得无路可投,他告诉我他想逃跑。如果可能,你
们一定给他捎个口信。告诉他我走了以及为什么走,告诉他我要逃往加拿大。你们一定替我转达我对他的爱,告诉他,如果我今生不能与他再见面,”她转身背对着
汤姆夫妇,声音嘶哑着说,“让他多做好事,争取与我们在天堂再见。”
“把布鲁诺叫进去吧,”她补充说,“把它关在屋里,别让它跟着我。”
说完最后几句话,她哭了。又说了些祝福的话以后,她抱紧受惊的孩子,悄悄地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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