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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期日早晨觉民拿着一本书到花园里去。他走进外门看见觉新和淑华两人在前面走,三房的婢女翠环跟在后面。他便唤一声:“三妹。”
                 
  淑华立刻停下来,掉转身问道:“什么事?”觉新只回头一看,便继续往前面走了。翠环也跟着他走进花园内门里去。
                 
  觉民笑着对淑华说:“你今天好早。”
                 
  淑华噗嗤笑起来。她说:“二哥,你不要挖苦我。九点多了,你还说早?”
                 
  “九点多了?大哥不是要到外婆那儿去吗?怎么现在还到花园里去?”
                 
  “你不晓得?花园里头出了事情……”淑华刚说了两句,忽然看见一个人从里面飞奔出来。这是她的堂兄弟觉英。他跑得满头是汗,头发散乱。她大声唤道:“四弟!”但是他不理她,仍旧向着外门跑去。
                 
  觉民跨了一大步,伸过他的结实有力的手一把将觉英的膀子抓住。他板起面孔责问道:“三姐喊你,你为什么不应一声?”
                 
  觉英挣不脱觉民的手,便站住,陪笑道:“我没有听见。”
                 
  “呸,”淑华啐了他一口。“你又不是聋子,为什么听不见?告诉你,你少神气点。你近来太没有规矩了。等一会儿我告诉三爸打你。”
                 
  “三姐,我实在没有听见。我下次再不敢这样。你不要告诉爹好不好?”觉英带着满面狡诈的表情对淑华道歉似地说。
                 
  “我问你,你从哪儿来?三爸在做什么?”淑华看见觉英软下来,她很得意,便问道。
                 
  “高忠偷了水阁里头的字画,”觉英卖弄似地说。他又侧头看了觉民一眼,讥讽道:“二哥,你不要拉住我好不好?你老哥子也真不嫌麻烦。”他对觉民动了动眼睛。
                 
  觉民不大高兴地松开手,觉英马上将身子一转,纵身一跳,就离开了他们有三四步的光景。他们惊愕地望着他。他再一跳,便到了花园外门口。他对他们做了一个鬼脸,露出舌头又缩回去。他得意地对他们说:“我不怕,你们尽管告诉爹。讲什么规矩!我们公馆里头哪个配讲规矩?怪不得姑妈看不惯不来了。没有一个人配管我。三姐,你放明白点,你将来横竖不是高家的人。”
                 
  “四弟,你说什么?看我撕掉你的嘴!”淑华生起气来大声叱道。
                 
  “三姐,我就说你!请你来撕罢。我正嫌有一张嘴多了好些麻烦,”觉英喜皮笑脸地说。
                 
  “好,我们去见三爸去!”淑华威胁地说。
                 
  “去就去!我难道还害怕?爹不会打我的。爹晓得打骂都改不掉我的脾气,他反倒喜欢起我来了,”觉英挑战似地说。他看见淑华站住不走,反而走下石阶,用话来激她:“去嘛,快去嘛!哪个不去不算人!”
                 
  淑华气红了脸,竖起眉毛骂道:“真不要脸!我今天一定要拉你去。三爸不打你,我自己也会打,我请二哥帮我打。”她说着,就向觉英走去。觉英看见淑华真的走过来,快要走到他面前。他忽然噗嗤一笑,转身就跑,连头也不回,一口气跑出花园门外不见了。
                 
  “二哥,你看,有这样不要脸的人!三爸也不好好地打他一顿,他有什么值得人喜欢的?”淑华又气又笑地对觉民说。
                 
  “打也没有用。他受的教育是这样。三爸不准他进学堂读书,让他整天在家里鬼混。说是在书房里读书,你看他几时在书房里坐过!二妹走后,三爸倒真的有点喜欢他。这样一来更糟了。好好一个年轻人就这样地糟蹋了,”觉民感慨地说。
                 
  “二哥,哪个要听你的长篇大论!你刚才也不帮我骂他几句。三爸不喜欢二姐,倒喜欢他,真是瞎了眼睛!真气死人!我要把四弟打一顿才甘心,”淑华埋怨觉民说。
                 
  “走罢。多说他做什么!你打了他你自己倒痛快,不过又该大哥倒楣。你要晓得二妹是女儿,四弟是儿子!”觉民带了点不愉快的调子劝道。
                 
  “你说得不对,难道女儿就不是人?”淑华生气地驳了一句,也就跟着觉民往前面走了。她一面走,一面在想,走了几步,她忽然苦恼地说:“大哥真不该。什么事都给他揽去。东也认错,西也陪礼,跟他不相干的事他也认错,弄得我们一举一动都不方便!”
                 
  “你不晓得这就叫做‘作揖主义’。大哥说,靠了他这个‘作揖主义’我们这一房人才过得了安静日子,”觉民冷冷地说着反话。
                 
  “什么叫‘作揖主义’?我不懂。不如说是向众人磕头更对,”淑华也不管觉民说的是反话还是正面话,她不服气地说。“我就不靠他磕头过日子。他倒给我添麻烦。他在无论哪个面前都低头。无论什么事他都说好。这回枚表弟的事情又该他管。
                 
  “每次总少不了他。不过我的事情他多半不敢帮忙,”觉民接口说道。“你的事情?他为什么不敢帮忙?”淑华惊诧地问。
                 
  “我同琴的事,”觉民略带一点焦虑地说。但是他马上又换了语气加一句:“不过他不帮忙,我也不怕。”
                 
  “这回他一定会帮忙。大哥也很喜欢琴姐,我们都喜欢琴姐,”淑华不假思索地说。她看见觉民不作声,忽然想到一件事情,便说:“不过四婶、五婶她们不大高兴琴姐,三爸也不见得高兴她。”
                 
  “那不用说。凡是我们做的事,四婶她们一定不高兴。三爸更看不惯我们这一辈不读古书的年轻人,”觉民说到这里,忽然生起气来。他的焦虑倒渐渐地消散了。他觉得他有力量跟那些人斗争,他相信他一定会得到胜利。
                 
  他们走进了梅林,正向着湖滨走去。他们的眼前突然一亮,那个躲在云堆里的太阳露出脸来,地上立刻现出不少明亮的点子。树叶给他们遮住了阳光。他们只听见小鸟在树上鸣啭。
                 
  “看不惯就让他们看不惯!”淑华气愤不平地说,“他们越是讨厌我,我越是要叫他们讨厌。我最恨那种人,整天就在背后说人家闲话,有话又不敢当面说。我是想到什么就说”
                 
  “那不是四妹吗?她在这儿做什么?”觉民看见他的堂妹淑贞一个人立在湖畔,便打断了淑华的话,诧异地说。
                 
  “是她,我去喊她,”淑华接口说道。她便撇下觉民,急急地走到前面去。她走到湖滨连忙叫一声:“四妹。”
                 
  淑贞回头一看,亲热地唤一声:“三姐,”马上走到淑华的身边来。她又带悲声地唤道:“三姐。”话在喉管里被堵住了。她的瘦小的身子里似乎装满千言万语,等着一个机会来倾吐。但是她说不出话,只能够紧紧地抱住淑华。
                 
  觉民赶上来了。他看见这情形,默默地皱着眉头。
                 
  “四妹,什么事?你为什么这样难过?”淑华同情地问道。
                 
  “妈前天晚上因为‘礼拜一’的事情跟爹吵架,爹赌气走了,两晚上都没有回来……”淑贞抽泣地说。
                 
  “那么,五婶就拿你出气是不是?”觉民在旁边插嘴问道,他明白又是那同样的事情。
                 
  “昨晚上妈把我骂到半夜,”淑贞哭着答道。
                 
  “骂你?你又没有惹到她!”淑华不平地说。
                 
  “妈怪我不是一个男子。她说她受爹的气都是我带给她的,”淑贞老老实实地说。
                 
  “这又不是你的错!她自己为什么不象喜儿那样生个小弟弟出来?她不该总是欺负女儿!她既然望你将来替她出气,为什么又不让你多读几年书?真正岂有此理!”淑华气愤地说。
                 
  “三姐,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该我一个人过这种日子?你告诉我,为什么单单该我一个人受罪?”淑贞伤心地哭诉道。
                 
  “四妹,你不要这样伤心,以后总有办法,”淑华没法回答淑贞的疑问,她只能用这样的话劝慰淑贞。
                 
  觉民默默地看了淑贞两眼。他又把眼光从淑贞的身上掉开,去看面前的湖水。水非常明亮,水里有蓝天,有白云,有红日。水里有个广大的世界。他不禁痛苦地想:为什么仍旧有这么多的痛苦?为什么他们献出了那么多的牺牲以后,今天还得不到安宁?淑华的声音把他的思路打断了。
                 
  “我真恨,恨我不生在古时候!我可以拿支枪拿把刀开辟出一个新世界来。我一定要好好地保护你,”淑华咬牙切齿地说。
                 
  这种幼稚的思想使得觉民微微地发笑了。这是旧小说的影响《镜花缘》,《施公案》,《三门街》,《七侠五义》;颜紫绡,张桂兰,楚云,还有许多理想的人物,这都是些云端上的影子,不会活在这样的世界中。她是在做梦。这样的一个少女就把她的希望寄托在渺茫的梦上。他这样一想便觉得没有什么可笑的理由了。他心里更加不舒服。他怜悯地说:“这是痴想,有什么用处?”
                 
  “难道你又有别的好办法?”淑华赌气地反问道。
                 
  “你还不知道路是人走出来的,”觉民暗示地说。
                 
  “这也是空话,”淑华抢白道。“对四妹你又有什么办法帮忙她?”她把眼光停留在他的脸上逼着问。
                 
  觉民一时语塞。但是他并不带一点窘相,过了片刻他便说:“我们可以慢慢地设法。”
                 
  “四妹,你不要难过,什么事都可以慢慢儿设法,”淑华勉强用这样的话安慰淑贞道。“你把眼泪揩干,我们到水阁那边去。”
                 
  “现在去,事情恐怕早完了,人也走光了,”觉民说。
                 
  “走光了,我们去坐坐也是好的,”淑华固执地说。
                 
  “二哥,琴姐明天来不来?”淑贞已经止了泪,正在揩眼睛,说话时还带了点悲声。
                 
  “你们请她来,她就会来,”觉民答道。
                 
  “我们没有这样大的面子!”淑华噘着嘴说。接着她自己又笑了。“自从二姐走后,琴姐也少来了。从前她每个星期六都要来住一天。这要怪二哥不好。”
                 
  “怎么又怪我?跟我又有什么相干?”觉民辩道。
                 
  “你天天到她那儿去,她自然不来了,”淑华说。
                 
  “这又冤枉了,我哪儿天天去?”觉民继续分辩道。
                 
  “你不到琴姐那儿去,怎么你每天晚上都要出去?”淑华不放松地追问他。
                 
  “哦!”觉民吐出这一个字,就不作声了。
                 
  “看你还有什么话分辩!”淑华得胜似地逼着问她的哥哥。她并知道他的心思。
                 
  觉民还没有开口,淑华又接下去说:“今天你一定要把琴姐给我们请来。不然我们要罚你。”
                 
  “罚我?这倒奇怪。你罚我什么?”觉民道。
                 
  “罚你一个月不见琴姐的面,”淑华道。
                 
  “我不见她,但是她要见我又怎么办?”觉民带笑地说。
                 
  “二哥,你好不害羞!新娘子还没有进屋,你就说这种话!怪不得人家说你脸皮厚!”淑华笑着挖苦道。
                 
  淑贞在旁边扯淑华的袖子,低声对淑华说:“不要说新娘子,琴姐听见会不高兴的。”
                 
  淑华不以为然地大声答道:“说说有什么要紧。琴姐不会这样小器。她要做我们的二嫂,怎么不做新娘子?”
                 
  “好,你有本事,明天你当面对她说去,”觉民激她道。
                 
  “说就说,你看我敢不敢!”淑华不服气地说。
                 
  “不要说,琴姐听见以后会不来了,”淑贞又一次低声打岔道。
                 
  “四妹,你真老实!有二哥在,还怕她不来?”淑华嘻笑道。
                 
  觉民还没有开口。淑贞在旁边把嘴一扁,露出不快活的样子恳求道:“三姐,你总是说这种话,请你……”淑华回头去看淑贞,她看见淑贞的孤寂无靠的表情,她的心软了。她爱怜地对淑贞说:“我不说了。四妹,我们到别处走走。”
                 
  淑贞答应一声。她刚刚动步,却又郑重地问觉民道:“二哥,琴姐明天一定来罢?”
                 
  觉民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立刻明白她的心情,便爽快地答道:“她一定来。她也很想见见你们。”
                 
  “四妹也太寂寞了。琴姐来,我们热闹一下也好。明天我索性求妈把芸表姐也请来,”淑华感动地说。
                 
  “三姐,你快去,你快去,”淑贞快乐地说。
                 
  “我不必着急,我包你会请来的。我们先去水阁看看。我倒忘记了,我原本要到水阁去看热闹,”淑华说了,便牵着淑贞的手,两姊妹亲热地沿着湖滨向水阁那面走去。
                 
  觉民跟在她们的后面,他一面看四周的景物,一面在想别的事情。
                 
  他们三人转进一座假山。假山上盖满了青苔和虎耳草,远远地望过去,仿佛覆盖着一张碧毡。旁边有一带矮矮的朱红栏杆。他们走进栏杆,便听见清脆的水声。后来他们走到溪边,溪水非常清亮,水中砂石、树叶,水面纹路历历可见。一道小桥把他们引过对岸。眼前又是深绿的假山,花圃里那些含苞待放的芍药花点缀在繁茂的绿叶中间。他们再往前走,一座较大的灰白色假山拦住了他们。他们穿过这座假山,走进一片临湖的树丛。
                 
  “今天天气真好,”淑华忽然高兴地赞道。
                 
  “其实往天天气也是好的,不过你起得晚,关在屋里不觉得罢了,”觉民在后面打趣地说。
                 
  “二哥,你怎么专跟我作对?”淑华回头看了觉民一眼笑着不依道。“我不要再听你的话。”她蒙住耳朵,放大脚步往前走。
                 
  觉民微笑着不再说话,这时他们快走出树林了。克明的怒骂声从水阁里送出来。
                 
  “怎么三爸还在骂人?”觉民诧异地说。
                 
  他们走出树林,看见水阁前面阶上和树下站了好几个人。园丁老汪,克明的听差文德,带淑芳的杨奶妈,四房的婢女倩儿,三房的婢女翠环,还有淑华的堂兄弟觉英、觉群都在这里。
                 
  “二哥,三姐,”觉群向他们唤道。觉英却在旁边阻止道:“不要说话。”但是他看见他们走近,便得意地说:“你们来晚了。不过还不算顶晚,还有把戏看。”
                 
  觉民大步走上阶去。淑华和淑贞也举步要走上石阶。
                 
  “四妹,”觉英在后面唤了一声。
                 
  淑华和淑贞同时站住了。她们回转身来,淑华问道:“什么事?”
                 
  “我劝四妹顶好不要进去。不然自讨没趣,不要怪我,”觉英卖弄地说,他做了一个鬼脸。
                 
  “不要理他,四妹,我们走我们的,”淑华厌烦地说。
                 
  “好,听不听由你,等一会儿莫怪我不说,”觉英冷笑道。
                 
  淑华姊妹进了水阁,看见人都在右边房里,她们也到那里去。
                 
  克明坐在炕床上,一只手按着炕几,一只手压着自己的膝头,脸色青白,疲倦地在喘气。年轻的高忠垂着头站在屋角。头发白了大半的苏福站在克明面前。觉新坐在旁边一把紫檀木靠背椅上。觉民坐在他的旁边。克安坐在靠窗的一把椅子上。克安的第二个儿了觉世站在门边,他的一对小眼睛轮流地在看克明和高忠两个人。
                 
  房里只有克明的喘息声和克安的轻声咳嗽。
                 
  淑华姊妹走进房来,每个人都掉过头看她们,但是没有人对她们讲话。每张脸上都带着严肃的表情。
                 
  “你说的哪儿是真话?你明明在放屁!”克明忽然大声责问高忠道。
                 
  “回三老爷,小的说的全是真话。若有虚假,任凭三老爷处罚,”高忠抬起头着急地答道。
                 
  “你知道这是做不得的,你知道这是犯法吗?”克明拍着炕几追问道。
                 
  “小的不晓得。小的没有做错。五老爷吩咐小的做的,”高忠胆小地回答。
                 
  “那么早问你,你为什么又不肯说”“克安插嘴问了一句。
                 
  “五老爷不准小的说,”高忠逃避似地说。
                 
  “送到唐家去,也是你送去的?”克明问道。
                 
  “五老爷喊小的送去的,”高忠恭敬地答道。
                 
  “你知道卖了多少钱?”克明问道。
                 
  “听说三十多块钱,送了唐老爷五块,”高忠答道。
                 
  淑贞的脸色突然变了。她低声对淑华说:“三姐,我们出去。”淑华知道她的心情,也不说什么就陪着她走了。
                 
  觉英看见她们出来,便得意地问道:“如何?我该没有骗你们罢。”他笑了。
                 
  淑华气青着脸,淑贞差不多要哭出来,她们都不理他,却往草坪那面走去。
                 
  水阁里谈话仍旧继续着。
                 
  “三哥,没有疑问了。一定是五弟拿去卖的。就把高忠送到警察局去罢,”克安提议说。
                 
  克明还没有开口,觉新觉得高忠有点冤枉,便在旁边接口说:“东西又不是他拿的,也不必送他到警察局去了。”
                 
  克安不愉快地看了觉新一眼,也不说什么。克明想了想,就说:“等五弟回来问过他再说。五弟真不长进。连二三十块钱的东西也要偷去卖。”他停了一下又焦急地自语道:“怎么袁成还不回来?”
                 
  “他大概找不到五弟,”克安解释道。
                 
  “五弟大概躲起来了。做了这种事还有脸见人?真正下流!”克明气愤不堪地责骂道。
                 
  刚刚在这时候克定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大房的听差袁成跟在他的后面。“三哥,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坦然地问道。
                 
  克明板着面孔不睬他。他若无其事地在克安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高忠看见克定这样镇静,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五弟,金冬心写的隶书单条哪儿去了?”克安不高兴地问了一句。
                 
  “原来是问金冬心的字。我拿去卖了,一个朋友喜欢它,向我买,”克定没有一点困难地答道。
                 
  “卖了?哪个要你卖的?”克明压下愤怒,厉声问道。
                 
  “我自己卖的,”克定轻快地回答,他的流动的眼光向四周看。
                 
  “我们高家没有这种规矩!爹辛辛苦苦搜集来的字画我们已经分过一次了。就只剩下这十多幅,这是纪念品。你不能够随便拿出去卖掉!”克明拍着炕几骂道。
                 
  “现在已经卖了,还有什么办法?”克定极力掩饰自己的惶恐,勉强做出不在意的样子说。
                 
  “金冬心的字钱是公账上的,你一个人不能拿出去卖,你应该赔出来,”克安也板起脸说话。
                 
  “公账上的东西,我也有一份,”克定厚着脸皮辩道。
                 
  “你只有一份,我们和明轩一共还有四份!你要赔出来!”克安厉声说。他的脸突然变黑了。
                 
  克定做出赌气的样子,站起来要走。
                 
  “你究竟赔不赔?”克安忽然站起来拍着桌子高声说。
                 
  克定有点惊惶,但是他极力装出并不害怕的样子,回答道:“那么我拿出二十块钱来就是了。每个人得到五块钱,都不吃亏。”
                 
  克安满意地点一下头,坐下去,伸手摩了摩他的八字胡,他的黑黄脸被微笑洗淡了颜色。
                 
  “那么没有事了,我要走了,”克定觉得轻松地站起来,对克安说。
                 
  “你站住!”克明忽然声色俱厉地喝道。克定果然站住了。他惊愕地望着克明。
                 
  “哪个要你的钱?你把东西给我拿回来,”克明命令地说。
                 
  克定一声不响,克明的话是他完全没有料到的。
                 
  “有好几件事情我都没有管你,把你放纵惯了,”克明继续斥责克定道。
                 
  “你不要以为我怕你。我对你说,你不把东西取回来,我要在爹的牌位面前好好地教训你一顿。这一回我不能再纵容你!”
                 
  克定仍然不响,他的脸色渐渐地在改变。他露出一点张惶失措的样子。
                 
  “五弟,听见没有?你去不去把东西拿回来?……我没有精神跟你多讲。我们到堂屋里去!”克明下了决心带着十分严肃的表情站起来。他走下踏凳,向着克定走去。
                 
  “我去取,我就去取回来,”克定有点胆怯,仓皇地说。
                 
  “我限你今天就取回来,听见没有?”克明仍然板着面孔吩咐道。
                 
  “是,我给你拿回来就是了,”克定廉巷地说,他的脸上并不露一点羞惭的表情。他看见克明、克安两人的脸上仍然没有笑容,房里又有不少轻视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身上,他不想多留在这里,打算借这个机会溜走,便说:“我现在就去拿。”他早就留意到高忠垂头丧气地立在屋角,这时便唤道:“高忠,你去吩咐大班预备轿子,我要出门。”
                 
  高忠连忙应声“是”,马上溜出房门转到外面去了。
                 
  “我把高忠‘开消’了,”克明道。
                 
  “那又何必?我又没有别的跟班,”克定陪笑道。
                 
  “三哥,字画既然拿回来,我看也不必‘开消’高忠了,五弟又没有别的底下人,”克安这时又改变态度顺着克定的意思代高忠求情道。
                 
  克明心里很不痛快,但是他看见克定今天完全屈服,觉得自己有了面子,而且他现在很疲乏,也不愿意再费精神,便叹一口气,说:“好,你们去罢。我想休息一会儿。”
                 
  克定巴不得有这一句话,立刻溜了出去。克安也站起来,安闲地走出去了。觉世跟着他的父亲跑出去。袁成和苏福也垂着手默默地走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克明、觉新、觉民三人。克明起初喘气,以后忽然咳起嗽来。
                 
  “三爸,你太累了,回屋里去躺躺罢,”觉新同情地说。
                 
  克明咳了几声嗽,吐出两口痰,就止了咳。他望着觉新,两颗眼珠很迟缓地动着,过了半晌才喘吁吁地说:“我不病死,也会气死的!”
                 
  “三爸,你怎么说这种话?”觉新站起来痛苦地说。
                 
  “这一年我体子也不行了,我自己晓得,”克明悲哀地说。“明轩,高家的希望就在你身上。……他们是完了。……我只求他们少给爷爷丢脸。……明轩,现在完全靠你。”
                 
  “我尽我的力好好地做去就是了,”觉新忽然自告奋勇地说,好象他甘愿把一切责任拉到他一个人的肩头似的。
                 
  这许久不说话的觉民正在用怜悯的眼光看克明。他听见克明和觉新两人的一问一答,心里很不舒服,但是他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表示,只是默默地走出了水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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